攝影:梁寒衣
本篇小說收錄於《流過我容光的迦陵之音》及《梁寒衣寓言小說集》
膚色紫金光
——梁寒衣
「愛欲,為生死輪迴的根本」——在最終的憬悟中,尊者迦葉,與妻子
——紫金光比丘尼,俱各於佛座下……
乞女
三個晌午,菩提樹於陽光下閃著一垛動人的銀光。她出現於我的作坊,恍如一隻渴飲的鹿子,踏著薊草,臨著湖岸,用一雙執拗剔透、專注得叫人難受的眼眸,出神盯著作坊。
欲飲,而畏水。她偏著頭,野薊編結的辮髮斜斜落於一側。宛如一隻怯弱畏人的鹿子,並不真正挨靠水澤;僅是隔著一段安全的水草,戒慎盤桓著。
「一個貧苦的乞女,」一瞥之際,我在她緊扼的缽盌與囊袋間認出她寒傖的身分。既為金匠,一生之中,所往返相接的,無非即是色色形形,類類年齡、品貌、種姓、門第俱各不同的女子。她們來至我的作坊,如一群鮮艷嘈噪的鵲鳥,含著同樣的執拗熱切,搧動著她們美麗(然經常顯得過度簡單、貧薄、言或脆弱),而慾望的翅翼。
穗狀的踝鍊,雲紋的手釧,孔雀開屏樣的華麗簪子……我掌著火嘴、熔著金,於液態的槽口,為她們打造不同的首飾,宛如一名鳥師,為色色珍奇的禽鳥,裝上識別的標記與環套——知道她們終將戴著這批黃金的套索,走完聚沫般哀感、無常的一生。
「而那雙眼睛!……怕是永遠無緣使我為她打造一些什麼的吧!」那雙出神的大眼,使人忍不住為她嘆息,這位行乞的少女,或者,亦同其他的女子一般,以不可想像的癡心,愛戀著某件奢華、而無能佔有的首飾吧。那些燒灼的癡心,使她們失魂般的徘徊。「妳……等一等。」我踅入竈下,打上一盌白飯,於飯尖,小心置上兩片醃肉,一些豆子。同前兩回一樣,當我踅出戶外,烈日下唯有一絲逐漸淡去的薊花氣息。姑娘的身影早已走遠。
第四、第五、第六、第七個晌午,菩提樹於烈陽下虛化為一座槁死的碑塔。巴掌大的葉片懨懨低垂,失去了一貫的精神活潑。作坊日漸現出地獄的圖容。熔熾的火嘴,懊熱窒息,彷彿即將使人熔為一灘朽白的枯骨。鹿子般的姑娘不復出現於我的作坊。……約莫是第十六個晌午吧!
當我拔刺般逐漸在胸口拔出那雙牢攢不去的眼神,姑娘再度沐著薊花的氣息,偏著頭,含著招人心痛的大眼,浮現於我的窗檯。
我尚未及招呼。姑娘即推開作坊,汗涔涔、顛顛躓躓地拖曳進一只看似十分沈重的麻袋。隨後湧入的陽光鍍著姑娘拖曳的姿影,像是鍍著一個什麼樣的女神金像。許是銅鐵金屬之類的物事吧,沈重的麻袋摩擦著地面,發出「哐啷」的撞擊聲。
「那個……紫金色……」姑娘弄妥麻袋。吸了口氣,視線再度出神投向作坊的一端。
「是這把簪子,對吧?」我循著姑娘的視線,自飾櫃中取出那把紫金色、飾著蓮紋的美麗髮簪。迥異於一般金飾的絢麗澄黃,它的色澤,古雅端凝,內斂沈渾,宛如月下紫竹一般,靜靜呼吸,靜靜吞吐著自在莊嚴、涵攝博容的光澤。它的技法,密而不宣。除卻我的祖系,整座古城,再沒有第二位匠人能夠鍛造出如斯沈凝的紫金——而它的知音,亦如同鍛作者一般的索寡。自從十四歲父親傳授這項絕門的手藝,打造了這把紫色的金簪後,二十年來我再也不曾製作第二把紫金的簪子。
姑娘們來至作坊,要求去除簪上「難看的紫垢」,複製一把把嶄新耀眼、光華四射的黃金簪子。
「妳很喜悅它?是吧?」我將簪子放在姑娘面前,像捨去一把黃銅似地,淡而粗澀,而不在乎地說:「舊了,不值幾星,送給妳吧。」「不。……」姑娘羞澀一笑,鹿子般的大眼再度綻現那種執拗的,使人難忘的神采。她蹲跪下來,抖開腳畔的囊袋。大垛碎幣雨注般順著斜傾的袋口嘩啦啦流淌於地面。「我並不需要一把簪子。……然而,您看,這些錢夠不夠呢?……我——只想求您,為我供奉崇仰的毗婆尸佛,鎏金莊嚴,飾上一模一樣的紫色金身。」
姑娘用手輕輕撫著一個個鎳幣,宛如撫著一座座神聖毗連的龕室。她閤上眼,冥想一般,輕輕地說:「在臨河連綴成叢、汪洋一般浩瀚廣漠的密林竹籔間,我初次相逢那座煙頹荒圮的寺塔,踩過斷毀殘闕,麕滿棘艾野蒿的石階,見及我佛慈憫跏趺的形像……祂的金身,業已斑駁毀損,右脇以下,露出壘疊的灰泥、磚片與石礫。……望著我佛,如同乞者一般,襤褸瘡痍於蛛網埃塵之間,我的心忍不住憂傷抽泣。
我抽泣著……一股巨大的力量猛然震懾著我。
我止住啜泣,向我佛投地頂禮,發著誓願:『縱使乞討,淪為丐婦,亦將重塑佛的金像,使祂莊嚴垂駐於人間……』
我如是托著缽.鼓起勇氣,叩開第一扇門扉……之後,第二、第三、第四、第五扇….…自漁市,而農野,自街坊,而巷閭……自一個村莊踱蹀至另一個村莊,一座城市跋涉至另一座城市……向每一名陌生的眼臉,祈求慈悲的布施——」
「而這,即是我三年行乞的資糧。」姑娘緩緩直起身子,將一把碎幣珍惜地捧至我眼下:「我來這裡,想請您估量……紫金色的……是否足夠……」
結髮
我,摩訶迦葉,怔怔佇立,腦袋轟然襲擊過無數的閃電與雷聲,在鹿子般懾人的意志與眸光中,我,髭鬚滿面,昂昂七尺的摩訶迦葉,憶及昔日微賤的布施,忍不住慚愧垂下首來。
我聽見金簪墜地,於闃靜中,激起一段音聲:「請您……容許我,和您一起完成這莊嚴的願望吧。無論千年百年,請您答應我,和您並肩,為一切諸佛莊嚴鎏上紫色的金身,並於佛前燃上永夜不熄的明燈——」漫室的埃塵於明亮的光影中虛幻的游移。環釧、頸鍊、耳璫、簪釵……皆於搖曳浮動的光影中,褪去色相,幻為埃塵的一部分,整座作坊亦恍然於剎那間節節解構,幻為一座透明的空宅。我,以及眼前的少女,比肩立於一座剔透的曠野之中,對著蕭蕭襲吹的竹木,以及殘破跏趺的神佛,共同盟誓著:「此世,彼世;此生,他生;生生世世……我將與您攜手偕老,為諸佛莊嚴金身,燃上不熄的明燈!」
……是誰?是誰的音聲?……是她的?我的?……亦或風剝竹葉、野蒿嘆息的音聲?作坊空如曠野,我們沈默佇立,恍然相識,定定望著彼此。竹林如濤,長夜澎湃,捲起一陣陣如潮的允諾……
空門
關於情愛,或者,佛經中的摩訶迦葉,與乞金莊嚴佛身的貧苦少女,怕是至為輝煌永恆的罷。根據經卷,他們永世結為眷侶,歷經七佛的滅度,以及九十一個遙迢的長劫。且因宿昔布施的情緣,生生世世,天上、人間,膚上皆浮染著一層美麗的紫色金光。
若以佛經中最小的一劫——一千六百八十萬年來計算,九十一劫,是漫長恆持得足以令所有偉烈驚動的情愛,皆相對失色、掩帙嘆息的不朽了。
長過鵲橋相待的牛郎織女,長過癡癡化蝶的英台山伯,長過皎潔雪白的泰姬瑪哈,以及賺人心魂的莎翁詩史……足以令任何編年書紀的小說、神話,皆銷為塵燼飛煙;恍然蟻穴之於泰山。
任何的太古,相較於它的悠長,皆將視為短暫的片刻。
然而,生命如焰,如癰,如刀,如刺,如殺,如焚……生死輪轉,如蹈火輪泥犁——九十一個稠繆永恆,纏綿梭織的長劫,終究無以頡頏最後的空門。
「愛欲,為生死輪迴的根本。」——在最終的憬悟中,尊者迦葉,與妻子——紫金光比丘尼,俱各於佛座下,斷髮出離,行向涅槃菩提。 此世,彼世,佛土,塵剎……於清淨的圓覺中,唯有肌膚上無以抹滅的紫色金光,蜃影般,依稀隱約的,召喚著曠劫織纏的情愛。
(收錄於《流過我容光的迦陵之音》及《梁寒衣寓言小說集》,梁寒衣著,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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