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梁寒衣
這世界黑暗已成形……
——梁寒衣
東面黑,西面黑
羅山道閑禪師臨遷化時,集眾,上堂,昇座,默然無語,良久,展開左手。主事的僧侶道:
「東面黑,師僧退後!」
僧侶們於是依言後退。
羅山,良久,又展開右手。
主事僧又道:
「西面黑,師僧退後!」
僧侶再度後退。
羅山道:「欲報師恩,無過守志;欲報王恩,無過流通大教。歸去也!歸去也!呵呵!珍重!」言罷,微笑逝滅。
一場臨行前的最后示法,與演出。如導一幕戲般,冀圖讓臨境、入戲的「演員」們,體會此「西來的的意」:
默而良久,已是露地白牛,堂堂露現了!
再展一手,已是老婆心切。(此處不悟、不明,豈不是「黑」?)
更又展一手,便是眉毛拖地,為眾作「擔糞奴」了!
分明兩手分付,卻還不會、不識?豈不是黑如漆桶、無明暗覆?(不黑是什麼?!)
若不能於宗下悟得、直了;至少,就一名初機的行者而言,亦不難依「義理」而推敲、解剖:
宗門道「東壁打倒西壁」——意思是,善、惡兩端都無所執取。但凡有所執取,有落腳、沾黏處,即是「黑」,即是「迷」,以致普化禪師要日日搖鈴於市集上佯瘋賣傻道:「明頭來,明頭打;暗頭來,暗頭打!」——執明、執暗——無論「善法垢」或「惡法垢」俱是本覺佛性上的染污。也俱是「頭上安頭」——安糞頭、鐵頭固然「迷不見本真」;安金頭、銀頭……任他填裝何其嚴麗,也照樣是「失其本真」!
但有去向方所,取捨造作,即是偏離本覺佛性、本然空寂。
羅山道閑把握了圓寂前的瞬息,要大眾識取「道無方所」——但有所「立」,立東立西,向東向西,即背離本然真性!但有依取、執著,有去來、生滅,也便是「黑」!是「抓這把火也燒傷,抓那把火也燒傷!」
羅山順手挑盡、剔剿了僧眾腳底的絲線。
攝影:梁寒衣
水月浮沫,偌大法堂也無非借以示顯如來髓腦的暫時布置、如幻場景——此人如斯以即興、戲劇的手法垂示其臨別之旨,讓僧眾身歷其境地「搬演」和「感知」,讓他們退來退去、走來走去,且告知:「這裡黑,那裡黑;東邊不是,西邊亦不是!」苦切心肝,唯一的目的,要大眾「體取本然」!——宗門的手眼,本為「直指人心,直示明月」,卻由於參叩者的根器、契識、以及「初、中、深」機的不同,而形成多元的譬喻與開詮。然而,即就世間法,哲人其萎,一名思想家、智識精英的凋萎,已意謂著一朵智光的擦滅與暗蕪;更遑論「人天眼目」的凋滅!它意謂著無明囚繫,更浩瀚廣漠、無底無涯的黑暗與黑獄。
唯因那人走了,盡宇宙,又少了一名「開眼者」和「拄杖子」!求法者難以借其道眼,依其指陳,裂碎三界牢獄,見本佛性,破其本參。
「咄哉無常,有大勢力!能壞如是功德寶聚!枯竭法海,摧倒法幢,世間暗冥,失永大明。一切眾生,無所宗仰,增長惡道,減損天人。……」當世尊入滅,弟子們悲惱投地,哽咽號泣。又嘆:「佛入涅槃!法橋已壞,法山已崩;法燈已滅,黑暗時至。」——同樣的形容,不難援用於其餘宗門祖師身上,緣於,「教外別傳」本就是如來的額頂明珠,本便是「出佛髓腦」至為奇譎、迅利、猛捷的獨特途軌;本就是超勝顯、密的「人天眼目」:能霹靂雷霆,為眾開佛眼、佛智。
如是,宗師的死亡,自然是「黑」:是法橋已壞,法山已崩,法燈已滅,黑暗時至!人類人性的長夜漫漫無止……
無能「開眼」,也果然是「東邊黑,西邊黑」,不管至何處……上下方所,無不闃闇、迷漠。也總是「黑漆桶」一箇!
慧日不照,自是黑山黑水,坑陷重重、黯盲重重。撞來撞去,也總是推不破的無明。
昔日山中,曾立下「以三千拜求師」的誓言(倘然此明師果能安坐幾日,忍耐此冗長的頂戴、禮拜的話),且認為,很便宜!是占便宜!唯因,法身性命,無上尊貴,不得草草!倘能賴此透破「末後牢關」,「頭」,根本不是問題——豈值三千?更值累世長劫的頂戴,如善財童子般,重重無盡,禮而復禮……
了然:值師難!明眼宗師是助導摧破長夜暗冥的有力拄杖,是獅子奮迅!悟前如此,悟後亦然。末法時期,魚目混珠,具道眼、具格力的善知識已然難遇、難求;更遑論道眼明徹,而保任圓澄!直是難中又難!
不具足「摧破此輾轉三世嘉年華柱」的決志,亦從未曾視善知識為「真眼」而汲汲追尋的,自然,難以會識此愚衷與愚誠;緣於,之於不打算叩門、開門的,鑰匙,本不具任何意義(看來也不過就是破銅爛鐵!),也因而,沒有什麼代價是他打算付出、捨施的。
卻也有人開了門,用罷鑰匙,便也擰折、毀棄了鑰匙:依精進,從「冥」入「明」,啟開生命一般灼皎智光;依人性溲糞,又從「明」入「冥」,毀裂明月,墮入險道、歧途,且墮得較之前更闃暗迷漠、更無救無極……更是嚴嚴俎列、推不開的黑山、黑獄。
大慧宗杲的《宗門武庫》,筆刀峭峻,記錄了宗門獨異的事件,無論正面、負面,許多《燈錄》、史傳所未載錄的,皆不容閃躲、鑿削而出;其中至為聳然、凌厲的,是「大陽警玄與平侍者」一章:
平侍者,是大陽警玄禪師的入室弟子,多年叩索,盡得大陽警玄禪法的玄旨,只是此人「惟以生滅心為己任」、排擠、構陷同儕,嫉忌超勝自體者。汾陽善昭曾令座下二名弟子——瑯瑘廣照與公安圓鑒(即浮山法遠)入山叩詢大陽的「曹洞」玄旨;盡得其髓腦的平侍者曾予以密決密授。
二師與大陽禪師共處,曾盛讚平侍者,以為是振揚「曹洞」宗風的不二人選。
大陽警玄以手指指著胸口道:「平,此處不佳!」又捏拇指义開中指云:「平,他日將死於此中——」
大陽警玄坐化圓寂,遺囑吩咐道:「若瘞葬全身十年而不遭難,當為大陽山打供入塔。」淨信敏察的弟子已隱隱感到風雨、陰霾之勢,唯恐平侍者將不利於師尊,遂於「塔銘」上書載塔身中內含一代禪人李遵勗都尉(註一)所施贈、供養的黃金、白銀等珍貴名器;事實上無有,僅是虛構,以為警醒、防護。
平侍者以其機鋒博敏,後來,果然續任住持大陽。一日,忽然告眾:「先師靈塔風水不利、不祥,應將真身取出毘荼。」
山中耆舊、弟子切切勸諫。平侍者不聽,回道:「於我何妨!」硬是啟開靈塔。
塔戶一開,見大陽警玄跏趺安坐,顏貌如生,宛若宿昔。
便取出,起火毘荼焚燎。大火煬熾,薪柴燒盡,大陽警玄仍真身儼然,安澄不動。一眾大驚,嘆為神異。
平侍者親手操盤,取了大鋤,揮力猛砍,破開師父腦殼,更更增添薪柴、油脂,將真身霹靂焚為灰燼。
眾僧以此事報聞官府,控訴平侍者圖謀塔中寶物、不孝師尊……官府責令還俗,剝除僧衣,除其僧籍。
平,於是自稱「黃秀才」,他流浪奔走,投謁曾有宿緣的瑯瑘廣照,瑯瑘禪師道:
「昔日平侍者,今朝黃秀才!我在大陽時,見你做處!」不願收納。
又投謁浮山法遠,法遠一介磊丈夫,自然不肯納受。平四處遷徙,踽踽風塵,流浪無依,末後竟於三义路口遭大虎撲噉、吞噬,竟無能袚免昔日大陽警玄的义指為記,所伏埋的預懺。
「悲哉!」大慧宗杲結論長嘆。
是啊!灼然可哀可嘆、可驚可憫!一嘆,大陽警玄這一代奇偉、格力超群、而眼目精卓的禪德(宗門中所常提念的「莫守寒岩異草青,坐卻白雲宗不妙」即是他的句子),能把掌生死印符,去來自由,直直証成了一「準肉身菩薩」,其結果,竟被以利鋤硬生生地破開腦殼、摧燒而去。次嘆,求法不易,明道不易,一個禪子隨侍師、法終其一生,端茶遞水,日日相親,盡得師門的髓旨、授付,其終極,只是「敢」:人皆不敢,「我」獨敢!無法消解的人性坑坎、流毒與嗔恨,加上「蹋殺天下」的氣勢與執慢,終而使此人毫不遲疑、掄起大鋤,直搗向師……真真腥羶狼籍,「直剖其髓腦」了!
黑。
此不是闃冥,還有什麼更闃冥?
初講《壇經》,揭剖宗門心要的幾年,曾述及此史案,以為行者刀尺。學子們不明白地問道:
一、何以他敢?
二、何以如是?——此人為何嗔毀師門,銜恨其師到了如此之田地……
唯因,常人定定不敢。先見「去住自由」,坐脫而亡,已是一位有修有証的高僧;次見封瘞後,啟塔,顏面如生,不壞不蝕,鐵錚錚便是一位與六祖慧能一般地準肉身菩薩;其後,大火焚燎,火滅薪盡,而真身不動……更知此道力深厚、神天所護持處……即或有嗔心,到此,怕也手軟、腳軟,是萬萬不能了!
問題便在於平侍者的「悟其玄旨」,盡窺大陽警玄的玄奧。
永嘉玄覺禪師的「豁達空,撥因果,莽莽盪盪招殃禍」所指涉的,正是這樣一種剎那「頓悟」,豁契本然空性,卻也一閃偏離,榫頭欹斜,走向另一條傾斜义道的禪人——且這類禪人,正因為親自經驗過「世界、萬相霹靂粉碎,生死涅槃等如空花」的空性,便認為:好了,一切都是空性!無論我作什麼,都是空性、佛性,也都是「諸佛妙用、本覺揮發」!於是,放任縱恣、無所不為……且諍諍自負,以為,一切貪、嗔、癡、殺、盜、淫……無非空性,無非如幻,也無非「遊戲場」,自體的一切舉動施為,也無非「佛作」、「佛行」!因而,也煊煊赫赫,不懼人天,無所不敢,無所不為。
犯了《圓覺經》中,所慎明的修行四病「作,止,任,滅」中的「任」病,縱任自使,而不知!
同時,忽略一點,「因果律」的基礎法則是,有雕刀,即有刻痕,無論正向負向,或輕或淺……皆如實不異,果報自受。如此「豁達空」而縱恣身口,廣撥因果,廣積惡業,無所迴懼的結果,自然,招感了無間的惡墮與罪報。
平侍者的「人神凜然,我獨敢!」其超乎常人的「膽氣」,大抵來自於悟道之際的「一瞥閃離」;剎那偏離,傾斜,失焦,溷落……卻緊握著此剎那的「一瞥」,作「勝義解」,以為已然悟得「無上道」。
這類禪人,由於具有悟道的「相似經驗」,也因而機辯俊捷,劍刃縱橫,宛然與「真獅」無二(即使瑯瑘、圓鑒二禪師也推崇以為是繼承宗風的勝妙人選!),往往使得行者墮其窠窟,隨逐魔境,為魔伴黨,愈陷愈深,而難以覺察。
迷而不返,尚以為是「破本參」的本地風光,大無畏境界。佛來佛斬!
可惜,斬了佛,卻斬不了魔——一任「心魔」作主,「三毒」作主,隨內在噴湧的瘤毒、硝酸去了!
隨魔共舞,為魔所攝而不自知。
至於,何以懷毒,嗔恨如斯?
宗門的慈悲,炯絕於世相、世情的慈悲。一名真正的禪師,必以弟子的「法身性命」為第一關注,也必以協助弟子「透破本參,悟明心性」為最大的期責;依此,不惜痛下椎鞭,也不惜惡辣鉗錘、棍棒交加……其正行逆行,生殺予奪——無論菩薩低眉,或金剛怒目,原點,無非鑿開行者眼目,使能豁契毘盧遮那巴鼻。
隨引一段話語,便可知大陽警玄的為人了,他上堂道:
「廓然去,肯重去,無所得心去,平常心去,離彼我心去,然後方可。所以古德道:『牽牛向溪東放,不免納官家傜稅;牽牛向溪西放,不免納官家傜稅(果然是東面黑,西面黑!);不如隨分納些些,渠總不妨免致撈擾。』——作麼生是隨分納些些底道理?但截斷兩頭有無諸法,凡聖情盡,體露真常,事理不二,即如如佛。……」
此人神觀奇偉,童稚時即日中一食,後往依叔父智通法師出家,十九歲為大僧,聆《圓覺經》疑而叩之,稍後參謁梁山緣觀禪師,問:「如何是無相道場?」
緣觀指壁上觀音像道:「此是吳處士畫。」(即吳道子)
警玄擬開口,緣觀急急逼索道:「這箇是有相,如何是無相底?」
於是,豁然大悟,頂戴而立。
他隨侍緣觀,終師之殁,始辭塔出山,前往大陽,堅禪師一見忻契,堅持讓出法席,使警玄主法,自己退居偏室。警玄肩負重託,精嚴修治,矢志荷負宗門,足不越限,脅不著席長達五十春秋。他所詮釋的曹山「三種墮」和洞山「五位頌」,鏗鏘明睿,能深闡「曹洞」的幽微玄奧,是一條道跡明確的指陳,行者從「明道」、「保任」,乃至「坐斷須彌」、「入廛垂手」都用得了它,值得一參,再參,一省,再省……
吾年八十五,
修因至於此;
問我歸何處?
頂相終難睹。
宋仁宗天聖五年(公元一o二七年)七月十九日,八十五歲的警玄提筆書偈寄予王曙侍郎,停筆,即坐脫而化。
這樣一名標的精準,剔勵精嚴,誓以法門為首,乃至「脅不著席」長達五十個年光的,自然,陶冶法器,不可能不精嚴,亦不可能不下刀、不針碓……
此中,猶如一名玉匠的碾琢玉石,必是大斧劈鑿、小斧修治,刀筆羅列,精碾精研……是「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真法器,識此宗門之心,彼我無二,頂戴此刀鋒、刀口,視為無上法藥,永不忘此法身之恩。
非法器,一下刀,即粉碎,即反噬、反撲……非但未曾將此錐刀視為調御、修治之藥,猛下警醒;反而沈疴愈深,我慢高張,人性的流毒(種種猜疑、競諍、嫉忌、怨恨、瀆毀……)愈演愈烈、愈積愈厚——
無明重巨,而執己以為是!消化不了的識庫翻湧、識情激盪,則也炎漿噴烈,果然拿了大斧「劈了師父的腦殼」去了!
即或佛陀再世,怕也難以垂手——在於,佛住世時,善星比丘為佛侍者,日日親厚、浸淫,長達二十餘年,徧通三藏十二部,且以為已全盤掌握如來法教、如來智慧——「我師所會,我亦會也。」……由是,遮蔽如來,欺佛、慢佛,無所不為。
世尊無限慈憫,默而無言,唯願他能一念迴光,自體照了、覺悟……而善星卻愈墮愈深,且將如來的不揭、不言,視為:「如來老瞶,根本無能覺察一己心念。」
當其自我、瀆慢膨脹至極處,地獄開口,將他吞噬進去。
雖然,在外表、現實上,他並未曾像提婆達多一般,破佛、破法、破僧,破得如此旗幟鮮明、行動具體,但是,在精神意涵上,卻是另一個「破師腦殼」的人——
「魑魅搏人應慣見,怎敵他,翻雲覆雨手?」清初學者、詞人顧貞觀道。所指的,並不只是政治、歷史、環境、行業……而是徧時空、徧世代、徧人性,徧領域,包括世間、出世間的生命狀態與現實。
平侍者可以沈潛伏埋、孚得眾望,隨侍師法,及至師殁,取得住持之位,而後才「破師腦殼」,便可知其「魑魅搏人,且翻雲覆雨」的韜略與手腕了。
二十世紀的今日亦然。現實上,敢於真正掄起利斧去破人腦殼的,大抵一個也無;精神上,敢於破師腦殼的,怕也比比皆是,更不較少。
只是,破,不知破;瀆,不知瀆;慢,不知慢——心智的暗鈍蔽垢、麻痺癱瘓,以及自欺系統、自保機制……使得行者難以如實面對、覺察自我的重重滑移與退墮,重重的黑山與險路。如是,一下刀,一調教,則反撲、反噬!則魑魅搏人!
黑。
黑得無以照見自我掄斧的手、掄著的利斧,以及利斧的倏起倏落。
然則,這片混沌大黑畢竟不屬何人。
僅是,我們欲對治、裂解的「無明」。
鄰家收得付兒孫
「不睹頂相」,平侍者所以大黑吞噬,無明重抹。
卻也有慧日炯照,「睹其頂相」,而撥黑轉明的:
浮山法遠(公元九九一~一o六七),曾參叩臨濟汾陽善昭、葉縣歸省禪師,皆蒙印可(後承繼葉縣歸省),為臨濟一代之法子;禪林稱之為「遠公虎子」。
紅顏,白髮。宋真宗元禧年間,年近三十歲的法遠,與七十七、八歲的大陽警玄對晤;一個光芒初露,一個日盡西山,兩人機語相契,一見器識(他家誠然養了好兒子!)。憂危「曹洞」命脈,大陽深重太息道:「吾已垂老,曹洞一宗豈就此凋亡,再無人承續?」他目光凝遠,洞識法遠的深心、器格,將平生所著的直裰、皮履交付小他四十八歲的法遠(直裰,即僧袍,代表「法衣」;皮履,即皮鞋,象徵「達摩隻履」,亦意謂「踐所行履」)並附上〈偈〉(註二),請他代為覓求傳人,末後叮嚀道:「得法者,須深隱保任,潛眾十年,方可闡揚。」
法遠頂戴辭別而去。
大陽亡故,遺體破毀,法遠鍥而不捨,直至晚年始覓得宗門驪珠——投子義青,躬自調教六年,始出示大陽衣缽,使之承續洞上宗風,此時,繼大陽入滅,已有三十七年光陰。
投子義青光芒灼灼,氣魄宏遠,果然不負所望,振興洞上,號為「曹洞」中興。
先前,法遠夢見飛來俊鷹而畜養。醒後,投子義青恰恰入山參叩,法遠以為吉兆,而特為關懷、留意。他未曾將此佼佼俊鷹,留為自身承嗣,反釋出手,令之飛揚遠振,成為曹洞的傳人。
是「臨濟兒孫」撫育了「曹洞祖師」,為之重續斷株。
禪門一花五葉(潙仰、雲門、曹洞、臨濟、法眼五宗),「臨濟」與「曹洞」是當代僅存、仍活躍於世間的二宗。
無浮山法遠的高濶廣遠,一諾千秋,則「曹洞」命若懸絲。
闃暗杳冥中,有大明。
魑魅翻覆間,有人根骨嚴清,杖荷如來。
《人天眼目》評唱這一段宗門佳話道:
狸奴白牯問崑崙,金鎖無鬚密閉門;
如意寶珠沈海底,鄰家收得付兒孫。
沈珠
「曹洞」將絕未絕,賴有人拾掇起寶珠,光風霽月,不掩不藏,悃悃無私。
但「氣宇如王」的「雲門宗」卻不那麼幸運,持珠人僅能斲斷樞機,令寶珠自沈海底:
宋光孝己庵深禪師,是「雲門」最末一代,他的記錄簡而又簡,只知他是溫州人,品性高卓清越,每與同參靈隱蘊衷禪師唱和往來,深嘆末法難有道品道格具足的道人,勘驗諸方,也無有一堪荷祖師巴鼻的法子,於是,不付法嗣,不傳衣缽,令「雲門」一宗自茲而斷……
忍下心,坐著,看宗門斷絕,是何等沈痛、沈哀的一件事!「洛浦一哭」(註三),怕早已於深禪師胸中迴盪、演練過無數次,乃至淘濾、抖揚而去,最終,唯餘湛淡與蕭散:暸然,傳法錯,狼窟鼠窩,則風雨塗炭、魑魅搏人!將使宗門陷入垢恥與陵夷,邁向更徹底、全面的摧滅與浩劫。與其令寶珠惡作、惡垢,徒為錯謬與蠱惑,不如卷而收之,緘封裹藏,永沈湛湛深海;至少,不失「氣宇如王」的本真、本面。
沈了珠子,也才好於常寂光淨土會見祖師雲門文偃。
他的心境,約可於兩則上堂垂語中一窺端倪;一則是:
維摩默然,普賢廣說;歷代聖人,互呈拙醜。
君不見,落花三月子規啼,一聲聲是一點血。
另一為:
風蕭蕭,葉飄飄;雲片片,水茫茫,
江干獨立向誰說?天外飛鴻兩三行。
力闡宗門,剖心嘔血,這樣的「啼得血流無用處,不如緘口過殘春」(註四)的滋味,怕也如實吞吐、熬歷過一生了;然則,對面不識,大風洗盪,千帆過盡,也僅留江干獨立的隻影,湛湛寥寥,秋影中送著黃葉與飛鴻……
這是「沈珠人」最后的一瞥:
他是立於江邊來「沈珠」的。
陳力就列而後,除卻沈珠,也實在什麼也不能。
一箇祖師,一介「人天眼目」的凋零,已是求道者眼前的大黑;唯其問路無踪,叩門無路。險山險水,歧路亡羊,而义道重重……
況乎一整個宗門的凋亡與滅絕!
長夜更形暗冥,人類,失卻一把「氣宇如王」、足以劈開三界的金剛王寶劍。
及至今日,雲門法偃的真身仍默坐著,寂寂春秋,等待嘯喝三界,破開冥闃的法子(註五)——
(註一)見〈無佛處作佛——兩箇居士,一箇僧〉一文。
(註二)偈云:「楊廣山前草,憑君待價焞;異苗翻茂處,深密固靈根。」
(註三)見本書〈洛浦一哭〉一文。
(註四)參見《涅槃之雪》之〈一滴水墨,兩處成龍〉一文。
(註五)近代禪門第一高僧虛雲老和尚,曾冀圖重新建立已斷滅的雲門、法眼、潙仰三宗。此是「頂戴須彌」的艱鉅作為;基於一、必須是悟道的法器; 二、此法器須具獨樹的體氣與格局、眼目,能掌握、啟揚該宗炯獨的氣質。此二條件難中至難!且拭目以待——
(本文收錄於《辭世偈系列之二/體露金風》,梁寒衣著,香海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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