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虹
——遙迢國度的常不輕菩薩
(註一)
——聖彼得堡,俄羅斯
共產制度崩潰,蘇聯解體後,原本可以依賴國家安養的老人,即頓時失去了依怙。最後,為了基礎的存活,僅能淪為乞丐……卸下尊嚴,徘徊於市場、公園、教堂旁,向路人乞討……
明虹
蘭草凋謝的時刻,初夏的夜晚,有人來至山中,帶來了兩只遙迢國度裡託寄過來的圓形座墊。
兩只座墊,雜彩斑斕,是由各種紅、橙、黃、藍、灰、褐的布縷,一圈一圈,繞著中心葦織而成。
放在榻上,豔豔流彩,宛如兩只帛彩豔麗的圓形彩虹。
僅是,彩虹中的「綠」消失了,天空的藍色卻增衍了,換成種種的水藍、青藍、蒼藍與明藍。紫色不見了,代之以更明佻的桃紅與緋紅。還有,不屬於彩虹色帶中的寂灰、素白、緇黑與土褐……
那編織的手指怕又是十分拙稚、滯鈍、欠缺了那麼一點靈巧與活絡,圓虹吐著線,上面牽牽連連,纏纏掛掛,縴絆著一縷縷未曾收摺的布縷所留下的棉線與紗頭。
這雙由碎布、殘縷所拼湊、葦編出的圓虹,像煞了三、四○年代,早期民間供奉、拜神,鄉下老奶奶們恆常置於跪椅上,顏色鮮豔而傖麗的「拜墊」,偶爾也置於燙熱的茶爐或鐵鍋下,作為隔墊。因是收集他人棄置的布縷葦編而成,所以也稱為「百衲墊」。織成寬長的被、毯,即成了「百衲被」、「百衲毯」。
「好美的虹!」撫著圓墊粗糙的紋絡,深深感動。在穿不透的黑暗中,一雙雙手指觸碰、摸索著,穿過一個個密孔,葦編出一只只花結。光隙不見,然而,久處暗冥的十指,卻為我織勒了兩只彩虹,明豔而華麗。
這是來自俄羅斯盲人院的贈禮。遙迢遠涉,為了一份篤厚的心意。
撫著樸拙的手痕,便凝看到,一雙雙手指,艱困盤桓,澇苦觸捉、把織的深心。他們在長夜中鑿開一對圓虹。
而那顏色,興許是盲人院中的明眼人協助搭配上的罷。
兩只圓虹是寒窘中的回報──為了每個冬日,皚皚霏嚴中的施贈。
自俄羅斯行旅歸來後,憶念著北國的幽冷,更懷念著一位老殘衰遲、孤獨踱蹀的菩薩,那個生日,便立意給予自己一件定心安悅的禮物。這是施予的由來。
而虹影的光源、布施的起點,卻是那位垂老的菩薩鞭痕一般衰頹皺褶、滄哀虔誠的面容。
我永永無法忘記那虔心虔意,宛如傾注了整個心魂一般,在老殘的額臉上反覆畫著十字架的顫慄指尖。那虔穆的神情,以及祈禱、祝福的姿態。
使徒
「千萬不要救濟乞丐,一毛錢也不要!他們都是職業乞丐,無所事事、遊手好閒,根本不值得同情!──何況,只要荷包一露,進一步你可能遭竊,或被搶!」時光是一九九九年初秋,遊覽車正緩緩駛挨近聖彼得堡大教堂,導遊鄭重叮囑著。他是漢學院院士,哲學系教授,且悅好著佛學,精研著西夏文。他的資歷不僅意表著某種權威,語言思惟也恆常浮顯著好思辯的知識人所獨有的犀銳、幽默,和諷喻。
並不盲目追隨導遊;然而,這人卻是旅途中難得遇見的一位敏慧,而獨具風格、洞見的導覽者。
環著聖彼得堡大教堂入口,果然木樁般杵立著一條條乞索的形影;卻是一名名白髮皤皤,裹著破舊毛衣的老婦人,以及一些四肢殘斷的傷殘者。沒有尋常職業乞丐一湧而上,叫囂索求的姿態,他們僅是佇立於教堂的樓影下,靜靜地,展著乞討的掌。
曾經行旅過無數風土,閱覽過無數乞者,然而,他們與昔日所見的,有著一種說不出的況味,與不同。
無敢偏執於一己的觀察。畢竟,較之於一名浮鷺般短暫的過客,一位在地的學者,以自身的博敏,該有更精確、晰明的洞觀,與評估。
揮開心間微明的不安,仍隨著眾人魚貫走入教堂。「不想了吧!反正一文不名。倒也省卻了煩惱。」輕輕對自己說──山居雲長,恆常一掛白衫,鷺鷥一般,於叢山長草中泊止,一文不掛,已是常態。向來生疏於數目,出國行旅,便索性當箇懶漢,將財物統統交由旅伴管理。
結束參訪,已近中午,日光猝然如啟開的光束般,明晃赤亮地,荼照著整座街巷、人流。一行人繞過教堂,挨次行向停車地點。
是早春泥濘的霜雪嚒?滲著淤泥的殘雪上,駁雜著一道道受傷、碾壓的轍痕?……道路對面,走來一條顛躓疲憊的形影,殘白的髮,灰槁如融雪,衰褶的容顏,如重重壓擠、揉縐過的粗麻布縷。老婆婆怕有八十幾歲了吧?走乏的腿,顛顛搖晃,拖著水草般浮漾的青筋。瘦羸的臂膀,一手垂拉著一只濯舊的手袋,一手向前托伸著。老婆婆昏瞀的視線,便這樣昏昏鈍鈍、迷迷茫茫,很是專注地盯視著向前托張的指掌,像是掌心裡含藏著什麼貴重的寶貝。
她便這樣全心全意地盯視著、盯視著……一路昏昏矇矇,衰朽危脆,失神地走著。
擦肩而過,一瞥之際,看清楚那是一枚小得可憐的灰白鎳幣。
中心震動:那麼珍惜地守護著,必定是在教堂的簷影,站立了一整個上午的唯一所得罷。日光已近正午,而她真的太老、太倦了……朽殘的軀骸再也支撐不下、等待不下!便拖著雙腿,提早離去,一路迷濛地走著,一路巴巴地、直勾勾地盯視著掌中珍貴,而稀薄的所得。
「不是專業乞丐!那僅是為命運所擊倒、所斲傷、吞噬的老人……」猛然驚覺,憶起自己慣於身無分文,快步追上前行漸遠的隊伍,向他們伸手乞討。
是誰放了一枚硬幣在我行乞的掌心?是友人A嚒?還是其他的什麼人?忙忙道謝,頭一回,便急急奔跑著,追向那遙遙跋涉,宛如隨時皆可能倒於路畔的殘影。
定一定氣,將硬幣安悅放入攤張的指掌。有什麼燃照了她的心神,老人恍如登時全然明白了一般,昏鈍的眼神現出光彩。她看著我,一派謙和肅穆,抖顫的指尖反反覆覆於胸前、額首畫著虔誠的十字,唇畔低低地吐著一連串不知名的祈禱與祝福。
永永忘不了老人畫著十字的莊嚴而寧肅的情表,那是唯有真正的皈依者、信仰者始能具有的純淨情感──在命運將之迫楚至如此悽愴的境地前,她本是一位虔誠的教徒……不,該說,即若於命運的箠擊中,此刻,她神態莊穆,仍是完滿的信仰者。
是基於這點堅信,她佇立於教堂的簷影,祈求上主的悲憐繼續庇蔭她涉過哀滄的晚年:會有什麼人因了上主的恩慈贈予她一點薄餘罷……
老人便以頂戴日月一般的莊重,凝眉斂目,傾注心意地祈禱、答謝著。
凝看著那靈魂深處。靜靜凝立著,接受著那較之於一己更為厚重十分的布施,忍不住伸出手,輕輕、輕輕地拍撫著老人的肩背。
「我瞭解了。我是瞭解您的啊!」心中無言地說。
電光石火間,老人的面容如孩子般,皺縮、戰閃一下,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合著掌,背過臉去,也忍住內在的泫然。
白雪
車子啟動,向口袋掏摸手帕,卻摸出一張十元的美金,方才想起,是今晨出門時,A放進去的。只是,素來不著分文,不久,即全然忘卻了。
捏著紙幣,有一剎那,真真要怨恨自己。另一剎那,卻有寧靜的光照,了知,流動於彼、我之間,曾經收受與施贈的,早已超越過任何的紙幣──它是人類心靈之中,至深邃、本質的部分。我們曾經因之而盈滿。
「共產制度崩潰,蘇聯解體後,原本可以依賴國家安養的老人,即頓時失去了依怙。最後,為了基礎的存活,僅能淪為乞丐……卸下尊嚴,徘徊於市場、公園、教堂旁,向路人乞討……生存異常的艱苦、寒愴,到了冬日,皚皚白雪中,僅能寒凍著肌骨,竟連付暖氣電費的錢也沒有!」稍後,於莫斯科,代表處的友人向我解釋俄羅斯老人的情境時,他的妻子在一旁很是嘆息地說道:「因此,每回上市場,一旦找了零錢,便隨手給了這些老人──他們,當真很苦迫!……無怪乎有人要懷念舊共產時代,至少那時,他們還能活得像人,還未曾被擠迫至人性邊緣──」
禱歌
野山茶寂開的冬日,遍野蕭瑟。袖手山崖,眺望著依風蒂落的白瓣,拂滿視覺的是老人抖顫著,一遍一遍反覆畫著十字的情景──那虔穆祝福的神態,以及溫柔濕潤的眸光。霏寒的北地,怕已白雪積覆了罷?她是否已打開了她的暖爐?是否還孤伶伶地立於教堂外,踽踽地行乞?
於我心目,她是異鄉的「常不輕菩薩」,示現了卑微、哀苦處,人性深處至為珍貴的含光──那為常不輕菩薩所恆常禮敬,恆常膜拜的本然佛性、本然淨美。於絕境中,它仍在那裡!在老人的身姿手眼中。
山茶迴悠……長思著,想為老人再作些什麼,然則,遙迢的聖彼得堡,並沒有一名友人。唯一能透過的,僅是駐莫斯科的代表處。「從來沒有任何珠寶,這個生日,忽然想給自身購買一只小小的鑽石了!」託請A時,說道:「但是,沒有辦法啊!山茨總是鬧賊,卻又非買不可……便只好請你將它交給代表處,折算成盧布,於那一日,沿街散給莫斯科的乞丐、貧民。」
當然,這是個笨主意。無法拒絕的A,僅能照辦了。
代表處卻有了更善巧的作法,他們相對捐募了一筆款子,舉辦茶會,將之捐贈給莫斯科市的盲胞。
山中慶悅。發了願,年年此際,贈與自身一個至奢華的禮物──一只閃光的水鑽。
兩只圓虹,即是無形的水鑽於闃黯中所折射回來的瑰美光芒。
而虹光與虹身俱屬於您──我心目中的常不輕菩薩!唯願所有的善好與恩慈俱迴向給您!使得封寂的雪地,不復霏寒……因它是為您而作,依您而起!
註一:常不輕菩薩,這位菩薩每每見及有情,即禮拜、讚歎道:「我不敢輕視您,您將來一定會成佛!」那憤恨、惱怒的人便謾罵、毆打他一頓,說:「笨和尚!誰需要您這愚蠢的囉嗦,你看,現在我還是像箇佛嗎?」如此經驗無數年光,依然如故。那些毆辱他的人們便「封贈」了他一個外號,叫「常不輕」。
(轉載自《聽啊,緬甸的豎琴!》一書,梁寒衣著,香海出版)
出版・發行/香海文化事業有限公司
電話/(02) 2971-6868
郵撥帳號/19110467香海文化事業有限公司
本書售價/280元
相關連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