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Nicole L.
千江有水千江月,亦意味著「千江有水千江日 」:眾生心與如來心、祖師心含藏同一佛性慧日。唯有透破本參,明見心性,始見此慧日騰騰。
當慧日昇起.之一
——日輪午后見全身
——梁寒衣
人們誤以為在「修行」,在追尋「教法」,追尋「如來心目」——縱使外表乍看如此,且佯裝得如是之「像」,像得連自我也被欺瞞、詐騙過了(這便是嚴密,且涓滴不漏的「自欺系統」)!——但是,究其實,大部份人通常所要的,只是「衣」而已:佛衣,祖衣、僧衣、法衣……終其一生,覓來逐去,也僅是這層「衣」而已。——但看披著這層「衣」,擁有「法」的形式、表相、皮殼、皮囊(包括法服、法相、道場、徒眾、儀式、規矩……)便趨之若騖、頂戴恭敬,以為「殊勝」、「莊嚴」;不具足這層「衣」的,則可以率爾侵陵踐踏,攻詰侮慢;乃至是非構陷、誣謗夷毀……無所不為。
且還誤以為是「守戒」的,唯因佛法說「不謗法師」、「不說法師過惡」,自己說毀、評呰的,只是和自己一樣蓄髮在家,披著尋常俗服的居士、行者。
卻忽視一個根本要點:佛法中的「法師」,所指涉的,是「圓成佛性」的兩個次第,其一,是「以法為師」,其二即「弘法之師」,此二次第,正是六祖慧能所揭示的「修法,即先法後佛;說法,即先佛後法」;意思是,就修行的次第而言,行者先須循著法的系統、法的指陳,以法為師,而悟道明心;至於說法,則須明見佛性,且已保任、修証到一定程度,始可開堂為眾、弘法度人。此二次第、二內涵,通行涵蓋所有在家、出家的男女眾。任何人,要成為一名具格的「法師」,也勢必通過此二階次的嚴酷淘濾與檢証。「法師」一詞所指的,并不僅僅只是一個光頭,一具袈裟,以及其他相關的道具或鋪排;它有著更潛隱、更深層、更精細、亦更浩廣無涯的精神涵攝。不是只是一件「衣」,一個「相」而已。
就修行的「方便」與「直截」而言,僧衣、僧團本是一道有力的「防火牆」,且「城池嚴固」, 楚河漢界,涇渭分明,一開始即隔斷了紅塵燎燒的火焰火綫、種種恩愛葛藤、人際情分的糾纏; 而居士道,難中又難,在於始終無間無斷,置於裂焰焚燎、愛憎羅網之中,日常關係、角色運作,一件也少不了,即連基礎的「界隔點」皆未必易於施設,更遑論更具保護的防火綫、防火牆了。居士修行,唯一能自保的,僅是內視靈澈,鞏固「紅爐頭上一點青雪」,時時智鑑明照,回歸本體涅槃,把捉住這「一點青雪」,同時,坐穩、堅固、恆持,以深刻的禪觀禪寂,將這「一點青雪」慢慢深紮、擴張、穩凝,變成一團無論如何無明摧燒,也燒不盡的雪球;而後,依次深穩深固、形成雪柱、雪山……乃至世界大火,燭天煙硝,也燒不著「那個」。
烈焰洶湧時,「無防火綫的清涼」,畢竟較之於「防火綫、防火牆內的清涼」是一更甚深、甚微,難測、難抵的境地。以致宋朝偉巨的禪匠大慧宗杲要說:
「俗人學道與出家兒迥然不同。出家兒自小遠離塵勞,父母不供甘旨,六親固以棄離,身居清淨伽藍,目睹紺容聖相,念念在道,心心無間。所觀底書,無非佛書;所行底事,無非佛事。不見可欲,受佛禁戒……有明眼宗師可以尋訪,有良朋善友可以咨決。……
俗人在火宅中四威儀內與貪欲、瞋恚、癡為伴侶;所作所為,所聞所見,無非惡業。然若能於此中打得徹,其力卻勝我出家兒百千萬億倍。打得徹了,方可說煩惱即菩提,無明即大智——」
又云:「我出家兒在外打入,士大夫在內打出;在外打入者,其力弱;在內打出者,其力強。強者,謂乖處重,而轉處有力;弱者,謂乖處輕,而轉處少力。雖力有強弱,而所乖則一。」(「乖」,指障道、惑闇、違逆處)
一名出家的僧侶,甚至一位禪門巨擘能有如斯超獨的眼目,也無怪乎他的座下明心見性的善知識灼然閃熾,高達九十餘位,且四眾齊備。唯因他客觀地照了了兩者修法實際、修法難度的不同,且給允了中肯、如實的評價——直如種植兩株粗細長短、一模一樣的菩提木,一株以「正向」的方式培植,給予正確的環境、沃土、和風、日照、灌溉、施肥……呵護照拂;另一株則永置於「逆向折挫、情境」中,惡土、惡水、砂磧、焚風,非但不予施肥、且定期施予刀斲 ……如此,一刀一刀,一年一年傷損、支解下來,兩株菩提木結果長得一樣高大壯碩——或者後一株誠然較前一株稍更羸弱、短小一點;那麼,究其本體體性,畢竟哪一株更金剛超卓?更明珠烱耀些?
很可能,即或後一株僅是奄奄一息、枝柯蕭然,也較前者更為玄機獨耀,精魄雄渾,是一株意志斬決、磅厚的「奇木」。
可惜,尋常凡夫便也儘是撿著大枝大葉、大莖大幹的樹蔭底下倚挨坐臥,撫摩親近。只能認得「相」,也只能圖個「相」。
「火中生蓮花,是所謂希有。在欲而行禪,希有亦如是」——《維摩詰經》如許誦讚「居士道的菩薩道」,四眾都讀了,且四眾也都不太相信。出家眾固然信不過,下意識中抹不去積澱的輕慢、偏見、與歧視,往往脫口而出便是「居士只是外護」(意思是外圍外圈的護持者,難以成為「法的主體」:修法者、悟法者、弘法者);而居士看居士,更是「萬萬不能」:非但看不起自己,承擔不了自體的法身性命,且也一竿子打翻、抹殺他家;自身溲糞不除不掃,反以為全天下居士俱同一己一樣溲糞屎尿滿坑滿谷。如此自暴自棄,依「自我的漏口為佐証」,更堅固執著:居士道便只能是這樣!
結果,四眾俱讀《維摩經》,卻也集體潛意識地一併否定《維摩經》,結論是「維摩詰居士從古及今也只有一箇。他是金粟如來的化身。」換句話說,非其他居士可証可抵、足堪夢想、懷抱的境界。
維摩詰居士僅有一箇麼?怕僅是書冊子讀得太少,一肚子草包所作的論述,且看唐朝的龐蘊居士一家的道風以及其遊戲生死罷——
龐蘊,人稱為「龐居士」,字道玄,衡州(即湖南)衡陽人,世出儒門,年少即悟覺塵勞煩惱,志求如來真諦。唐德宗貞元初年,參謁石頭希遷,問:「不與萬法為侶者,是什麼人?」
石頭電光石火掩住他的口,龐蘊豁然有省,有了微明的悟境。
一日,石頭問他:「見老僧以來,日用事作麼生?」
他回答:「若問日用事,即無開口處。」(好箇「一掩」,以牙還牙,知畢竟不可以言宣。)於是,呈了一首著名的偈道:
日用事無別,唯吾自偶諧;
頭頭非取捨,處處沒張乖。
朱紫誰為號?丘山絕點埃;
神通并妙用,運水及搬柴。
石頭肯定他的見地,問:「子以緇(出家)耶?素(在家)耶?」
龐蘊道:「願從所慕。」(依本佛性,自在天然而已。)於是,便不披剃。
稍後,又謁馬祖道一,再問:「不與萬法為侶者,是什麼人?」
馬祖道:「待汝一口吸盡西江水,即向汝道。」(且道什麼叫「西江水」?)
龐蘊於言下頓領玄旨。自此,機鋒迅捷,昂首闊步,雄健豪邁,與諸方往來,應機縱橫,全然非格量、軌則所能拘縛。
唐元和中,舉家遷徙,北遊於襄、漢,隨處而居,有時居於鳳嶺、鹿門,有時止於街市閭巷中。先時居於東巖之上,後又移至郭西小舍,自製「竹漉籬」(竹編的簍筐、器皿)鬻賣,維持生活基礎供需。
一家人樂說「無生」,過著寧淡簡淨的禪人生活。傳說,一日龐居士一人草廬獨坐,驀地開口道:「難!難!十担油麻樹上攤。」(確然難,無上之難,誰能將十担油麻攤置於樹梢葉頂呢?)
龐婆立即接口道:「易!易!百草頭上祖師意。」(一切現成,觸目活潑,隨處一莖草,俱是祖師西來意。何難之有?)
女兒靈照便道:「也不難,也不易!饑來喫飯,睏來眠。」(如如實實吃飯、睡覺——乍看簡單,卻也難能。唯因百般需索,牽纏流轉,饑時未必能好好吃飯;睏時也未必肯安心打眠。)
龐居士即將入滅,吩咐靈照備水沐浴,自己著好淨衣,趺坐於牀榻上。令靈照出門眺望日頭:「若到正午,則來告知。」
靈照探看,急速回報:「日已正中,可惜卻有日蝕!」
居士甚疑,出門觀察。靈照即趺坐在居士的牀榻上,雙手合十,坐化而亡。
龐居士返身,見了,笑道:「我女如斯鋒捷迅猛!」(烱脫常情,不哭反笑、卓然是不可思議的解脫境界!)
於是,便延七日遷化。(和洞山良价的「愚癡齋」一樣,想延幾日死,便幾日,隨意自主。)
第七日,州牧于頔前來問疾。居士道:「但願空諸所有,慎勿實諸所無。好住世間,皆如影響。」言罷,枕著于頔的膝蓋怡然化去。遺命屍骸焚棄於江湖。
這即是與梁朝傅大士共同被稱為「東土維摩詰」的龐居士化緣。《燈錄》、史傳的記錄至此嘎然而止,「無名子」的〈序〉卻衍生了另一段後記:
龐婆此際或者羈旅他處,信使來報父女二人的坐脫,龐婆聆聞,道:「這愚癡女,與無知老漢,不報而去,是何忍也?」便往田間通知兒子。
兒子正在鋤田,聽罷了、鬆開手上的鋤頭,回應道:「嗄!」良久,寂然不動,竟站立著蛻脫而去。
「愚子,癡一何甚也!」一家子忙著散伙。龐婆將屍體焚化了,即徧詣鄉里,告別遁隱,從茲一遁如風入長嶺,渺然無踪。
無名子的「續紹」,其有無,無疑地,并不能影響龐蘊個人於歷史上的修証與評價。他所留下的無數名言佳偈,從古及今也恆為宗門所共同推崇、引用,唯因是「到底、到家的句偈,耐參、耐用」。此處,想談的,是為何坐在禪床上,直待「日午」而坐化?
很簡單,日輪,於教法中,一向代表「慧日」、「法日」,象徵「如來正覺的智慧」,依此慧日、智焰,照破眾生永劫的無明,燒盡有情長夜的癡闇,與愚林。宗門中更認為,真正的「慧日」,離言所指,非教門所能標,唯有在「透破本參,認証法身」的剎那,才赤裸裸、全身湧現。
不悟法身,所談的慧日,無非都僅是「相似日」,智識、頭腦推敲的境界而已。
宗門中類似的擬喻多如蓮荷,諸如,唐時女尼元機禪師,常習定於大日山石窟中,後離窟參叩雪峰禪師。
峰問:「甚處來?」
元機道:「大日山來?」
峰曰:「日出也未?」(是否悟得玄旨?知日輪何在?)
玄機道:「若出則熔卻雪峰。」(豈止鎔卻雪峰,合該鎔卻大地。)
比如,一僧問道吾禪師:「萬里無雲,猶是旁來日。如何是本來日?」(問的是「本來真面、法身慧日」。)
道吾云:「今日好曬麥。」(當體即是。體不離用。)
又如佛日禪師昔時行腳時,參叩夾山善會。
夾山問:「你名什麼?」
對曰:「佛日。」
夾山:「日在什麼處?」(意即,識自體本真?捫摸得到法身嗎?)
對云:「日在夾山頂上。」
如是,日出,既代表「法身的透破與認証」。日正當中,更是一日之中,日輪至為雄熾、明耀的頃刻,更足以生騰騰、猛灼灼地表徵法身的「全機湧現」,全身露布。由是,也恰恰適合彰顯圓寂時的「全體沒入」——子、母佛性打成一片,無二無別。
當靈照「奪得先機」諳識了居士的心意,且搶先於日午合掌端坐而亡,象徵意義即已完成。由是,龐居士更延七日,且早早晚晚、什麼時刻坐脫俱已不是問題了——
唯因,所作已辦!他要表徵的,有人先他畫了圓弧,且洞察機先。
「我女鋒捷矣!」此中,所喝采、讚嘆的「鋒捷」,并不單指「坐脫的迅速」,而是「智慧捷猛」、「不說而知」——居士未道、未言;而靈照卻心領神會,全盤洞照、掌握,且先道、先言。
的確是「不隔寸絲」。一體水銀。
炯炯然,擷取、明識此意象,也將「大太陽下的死亡」視為「體露真常」、「全機迸現」的,尚有後唐的首山省念禪師,此人即是說「識得柱杖子,行腳事畢。」的人(且道什麼是「柱杖子」?)
也是僧問「如何是佛?」而留下著名名句「新婦騎驢阿家牽」的一代禪德。
認定了「大太陽下的死亡」是必然之事。他精準地選定了年份、日期、時間,於示寂前一年,淳化三年十二月四日午時,上堂,捻偈道:
今年六十七,老病隨緣且遣日;
今年記卻來年事,
來年記著今朝日。
註記了自身的寂滅,於淳化四年十二月四日午時,他依約上堂辭眾,說偈道:
白銀世界金色身,
情與無情共一真;
明暗盡時多不照,
日輪午後見全身。(「見」亦有人作「示」)
白銀世界,自然意指「普賢境界」;「金色身」即是「文殊智境」;兩者一主「行」,一主「智」,共為毘盧遮那佛左右脇侍;智、行圓照,空、明不二,兩者合起來,即是毘盧遮那境界。而毘盧遮那,即是「大日如來」,也即「法身佛」。禪門所謂的「悟道」、「見性」,所悟的,即是毘盧遮那,所見的,也只是毘盧遮那,別無他尊!祂是十法界一切諸佛、群生、萬類,共同的法性、本真。以致首山要讚誦道:「情與無情共一真」。此一圓真性流灌十方,無處不在。
明暗盡時多不照——唯因明暗等空,無棲泊、下手處。是「雖不鑑照,謾他一點也不得」,為「無功用行」的境地。
日輪午後見全身——大日炯炯,法身的光芒也炯炯。死亡,是全機的露現,與全身的投入。子佛性如斯匯入母佛性,匯入毘盧遮那圓澄性海,也匯入諸佛智輪同一璨皎的光芒。
大日如來現身了!
即此死亡的剎那,
銀色界與金色界共同迸現、示顯於此一身。
以日輪輝映日輪,首山省念果然於日輪午後,泊然坐化而去。
辭世,是最後諦顯的光燦日頭。
呼吸,停止於日輪的合璧。
(引載自《花開最末》一書,梁寒衣著,香海出版)
出版・發行/香海文化事業有限公司
電話/(02) 2971-6868
郵撥帳號/19110467香海文化事業有限公司
本書售價/300元
相關連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