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吳泥 攝影:梁寒衣
前言:
大鑑本以「南宗禪」開創祖師六祖慧能諡號為名,意本志在宗門;可惜建立十六、七年,竟不逢一名參禪者。雖然如此,祖師總以一年的最末、「臘月卅到時!」視為生死大限,以是每至除夕,總有重要的上堂、開示、小參、或公案;而宗門也慣常於年期打「禪七」,以便剋期透破生死本面。因此,無論有人、無人,大鑑也便維持著宗門風儀,於每年除夕刊登一篇祖師禪的文章,以共明月,以共道者。料想告別法席前,歲歲、年年,俱將如此。
想參的,則默然自打一個「禪七」,認真參究、體取吧!
攝影:L'eoPold
一個寓含幽默的作品,於法國南部海岬。
冀願所有道者皆能得此無畏自在、於臨行之際筆直匯入性海。
生死純真
梁寒衣
搖籃繩斷
無數無數年光以前,曾經看過一段砂漠修士的影片──那人孤獨住於砂漠窟穴裡,日昇、月落看著浩浩黃砂已然經歷蕪長歲月,卻仍日日驚嘆於不毛黃砂中不可思議的美麗與沉默。他如此神往於「自然的創造」,以致,採訪者忍不住追問:那麼,關于人類的創造呢?──關于人類的科技文明、視象傳播、電影電視……是否還有喜悅、扣引之處?
「動畫、卡通。」砂漠修士天真、而微帶羞澀地回答:「如果有那些帶子,我幾乎可以津津有味的沉迷一整天,或數日……那是我最喜愛的。」
忍不住「叮鈴」而笑:隔著萬哩的砂磧、砂漠,於另一個宗教,另一類修行體系中,有人如脫模版般,吐露了同樣孩氣的喜樂與嗜味。一顆純真之心──那是宗教底層最自然的會歸,以及最美麗的福佑。老子道:「能嬰兒乎?」──一個人過了廿、卅、四十、五十、六十歲,還能帶著純然的歡忻與喜悅,為自己(不是為孩子、家人或學生……)閱讀童話、寓言、卡通、動漫或繪本,且還能「信受不疑」!……便說明了那份栩栩如生,尚未被現實腐蝕、蠹爛的天真之心。
十餘、廿年逝滅,面向叢峯叢嶺,偶爾流雲般,舒卷過砂漠修士,總不禁獨自微笑:人們總不斷追問,一望無際,看似單調、沉悶、荒空、枯寥的砂漠,究竟有何可觀、可看的呢?為何將自我閉鎖、放逐於這片風乾的「流刑地」?……直如眼前這架架高疊,一日又一日,看似日日重複、一模一樣、一成不變的山稜與山腹。
卻明白,那人和己一般,眺望著一座豐饒之海,日日變換、日日深邃,鮮動、寧湛、而神美!一座人所不知不見的浩盪機體,馥麗而廣袤……只是,那人看著砂漠,一己看著山。
直如無法想像「離開山,而活著」的情景,那人怕也難以擬想「離開砂漠,而活著」的狀態。
不放曠天真,便也難以如是單純、安恬地寓居自然、擁抱自然。
「為學日增,為道日減」──就這點,宗教最大的意義,即在於「剝除」與「刪減」──去却世相世態、人性人欲、價值、見解……所形成的重重染汙與執念、鐐銬與框套,復歸本初的真醇與純淨。只是這份「真」,依各宗教會解與契入的不同,而有淺、中、深的層次差別。自然,隨其體驗、冥入,亦有路徑、門道的不同。修持者須共鑒的前提是,倘連基礎的「真摯」之心皆不見、不具,便更別談淺、中、深的「純真」的抵達了。
世尊,之所以稱為宇宙至尊,正在於是「復其本真」至為究竟、徹底、終極的一人。
而「教外別傳」之所以至為殊勝、不共,也正唯其「直指人心」:能迅捷、猛利的擊碎累世鐵閘、鐵面,使行者豁契其本真。
這份「本真」,即是祖師們所常強調的「自性本然天真佛」。
即如南嶽懷讓禪師參見六祖慧能。六祖問:「還可修證否?」
懷讓答云:「修證即不無,汙染即不得。」
六祖肯道:「只此不汙染,諸佛之所護念。」
所指的,便是這份人人具足的本真。但莫汙染,即自性佛、本然佛。
以致,讀到元代古鼎祖銘的示寂偈,格外地扣引、動容。偈曰:
生死純真,
太虛純滿,
七十九年,
搖籃繩斷。
純真!純真!──人們隨口如是道,且氾濫成災,四處張貼、封贈──但凡見有些許頑童性格的,有點調皮、可愛、樸野、率直……的,即拋售、封贈此標簽。然而,古鼎祖銘卻是「宗下」用此二字用得至為淋漓透徹、無出其右的人。他的「純真」指純一本真、純一真性──不坐穩「空如來藏」,保任至廿四小時俱空寂無我,則談不上「生、死純真」。所指涉的是工夫純熟、圓滿無瑕,時時俱是真性天然,「在在是、處處露」的狀態。
生時既能淘濾得「一味純真」,死時,自能把得穩,不礙於釋出此一味真性;在於,球「輥」得純熟了,隨處、隨方便是好手!
即不難了知其下聯所道的「太虛純滿」:唯因不徹首徹尾冥入此佛性虛寂,根本就無所謂的「生死純真」──其「純」處,正指匯入本覺空性的工夫。兩句,皆是作證語,且是二為一,一為二的。是一體修證的銅板兩面。
最可喜的為「搖籃繩斷」四字:一名老耄遲衰、臉上沈積岩般不知褶縐幾層的老人,竟視自己七十九年住持名山、鉗錘棒喝的生涯,僅是躺臥搖籃的「嬰兒之夢」。
搖呀搖!搖不完,且編織不盡的「囡仔歌」,以及「囡仔夢寐」……且喜「搖籃繩斷」,霹靂瞬息、告別此嬰兒夢囈,起身離去──
睞著眼,釋然嘲謔自己的「嬰兒之夢」──達的人尚如此,更遑論凡夫眾生了!他的「嬰兒」是撞破鐵閘,從「佛口中出生」的嬰兒──但,究其極,佛與眾生俱屬搖籃之夢。
當然,不見性、悟道,洞徹此「本元真面」,落點不知、保都不知從何保起,也更談不上此「生死純真」:保任至純一滿淨的真性了。
如何證據此「純真」為高修證的境界,與世間世相所謂的「純真」炯然脫異、詞同義別──一個踹翻須彌峯;一個僅是無明搖籃中相對真醇的相似境界?
且看明代碧峯智瑛禪師(此人少未讀書,恒苦於不識字,晚年卻信口成章,世間詫訝)印可、咐囑門人智素的保任偈:
見徹孃生親面目,從今保守此天真;
爪牙養就崢獰日,哮吼一聲百獸驚。
明顯地,此「天真」不是童蒙、小兒的天真,而是「徹見孃生親面目」──親見諸佛不多、自體不少的「本元真性」。他要智素「牧牛」(註一),且密密牧,看守、持任此不易悟得的「天然本真」,直到養就爪牙、殺活自在,能作獅子吼。
而宋代巨匠大慧宗杲為其女弟子妙總無著印可的詩偈則為:
汝既悟活祖師意,兩段一刀直下了;
臨機一一任天真,世出世間無剩少。
我作此偈為證明,四凡六聖皆驚擾,
休驚擾!碧眼胡兒猶未曉。
要她直了直斷,臨機縱奪,不假擬議、不涉思惟,一任天真、隨處方圓……直下便是活潑潑地真性現前。
這個印可語,妙總無著頂戴、保任了廿四年之久,及至垂老,才披剃出家,瞬目揚眉、「活」此祖師意(註二)。
不識天真、不守天真,則無所謂的「立處皆真」:在在處處,純一真性、直截揮發、無處不是。
由是,關于「純真」,正確地說,能坐脫死亡的祖師們,無不保任、具足此純一滿淨的「一真法界」,以致能夠「以空映空」剎那瞬息「子佛性匯入母佛性」、流入圓覺大海、等無有差。它是一粒真金無縫隙地匯入全體金海的狀態。
就修證,「純一本真」是本面,是固然;就祖師們的性格炯然,則便霓霞舒卷,有的莊嚴、有的瘋癲、有的武士斷頭、有的泊淡寧邃……想當然,也必有口中啣花,如童子般放曠赤坦、格外天真的禪者。
不具如是情性,則臨行一偈,則不會寫出「生死純真」、「搖籃繩斷」……以為一生的註腳與總結;它可能搬演的是其餘更高蹈的句偈與戲碼。
古鼎祖銘的「純真之道」究竟如何?便舉兩個例子說明:
他的師兄弟恕中無慍,與他一般,同樣師法、參叩於元叟行端。元叟行端名震叢林,所住持的徑山,自宋代巨擘大慧宗杲以來,即是禪門重鎮。元叟行端雖愛惜恕中無慍,屢為鉗錘,恕中無慍卻總無能透破鐵面。
以「誓決生死」為本務,恕中無慍乃與二位知己共同遊方參叩。聞知竺原道禪師(此人又稱『紫籜老人』遁隱紫籜,垂四十年,風格高古、禪人畏憚)三人乃入山尋往。叢山野嶺中,隔溪遙見一老僧盤坐於岩石上,隨侍的老僧亦雪髮蕭然,情景直如吳處士所繪的阿羅漢圖一般。
短兵交接,三人於紫籜老人的一喝一問中,頓時裂碎鐵閘、發明大事。
其後恕中無慍開堂靈巖,古鼎祖銘遣使祝賀,以為必將承嗣元叟行端。結果,恕中無慍拈香承襲的卻是紫籜老人。
門人詬病,認為恕中無慍「背師背德」,古鼎祖銘卻獨加讚嘆稱譽,認為:「當今我家老人(指元叟端)道望高隆,故天下肯重,稗販如來之流往往承虛接響、爭為倚附。恕中慍得意於默寂之紫籜老人,卻不以聲名而忘其本,節操如此?豈尋常可及?」
恕中無慍毫無預警地「打臉」,古鼎祖銘卻一派天真、直見直了,僅回歸禪者悟道的「本源與原點」,了無現實現世、世情世俗的心機與評量,不怒反讚(他可是現前繼任的徑山住持喔!)。其心量的赤坦、寬博亦活潑呈現於尋常話語中。此人道:「滄海有擇流之心,則成牛迹;春日有偏炤之意,仍似螢光。所以大冶烹金,不須九轉,眾生成佛,只在剎那。分之、別之,遠之、棄之,豈大慈長者之心哉?」
是一名直視有情本真,將一切眾生俱視為「未來佛」,而不棄不捨、無揀無擇、教化啟蒙的人。
這便是他的「純真之眼」:永見此佛與眾生同體同體、不一不二的「本真」。
及至垂垂老邁,益形真醇、不拘,常愛攜同衲子們游山,且不計遠、近,念想,即拔足而去。歸來,則像玩倦的孩子般,放曠禪榻,打著呼,鼾聲如雷,震著屋瓦。
一日,忽命侍者四處全插滿了香,鳴鐘告寂。眾人急趨遶視,見古鼎祖銘已留下遺偈,安恬側身長往。
繪圖:梁兆榕
殺來了!
有其父便有其子。繼任徑山法席的弟子象山淑,一日,站出門,驀然出聲高喊道:「殺來了!殺來了!」眾人驚惶奔集,象山淑乃莊然站立著蛻化而去。其顯現,直如一名高喊著「狼來了!」的放羊孩子般。
但是,為何如此?究竟是什麼「殺來了!」是行者必須參惟的。
緣於,不明生死,正基於我們未曾留心此「殺來了!」,也難能一念當真,著力猛緊!
父子純真。象山淑以放羊孩子式的幽默,遊戲式地作了另一版本的註腳。如此,搖籃繩斷。
攝影:Jason. Liang
猩猩相作舞
純真漢子,歷代不乏。僅是唐、五代時期的禪者罕於留下辭世偈,我們僅能於一瞥、一景中凝看到他純真的面目,即如拉著仰山大跳「猩猩舞」的中邑禪師:
仰山慧寂領新戒子到來「謝戒」(禪林中,沙彌得度受戒後,至戒師所行的拜謝禮)。
中邑洪恩見戒子來,於禪牀上拍手云:「和!和!」(要戒子唱和胸中的節拍。)
仰山即東邊立,又西邊立,又於中心立;然後,謝戒了,卻退後立。(全體示現,無一不是。很從容地和完了節拍。)
中邑看罷了,了然其悟境,問:「什麼處得此三昧?」
仰山云:「於曹谿脫印子學來。」(曹源所印、摩拓無二)
話鋒更轉,仰山申問道:「如何得見佛性義?」
中邑云:「譬如有屋,屋有六窗,內有一獼猴。外獼猴從東邊喚猩猩,猩猩即應。如是六窗,俱喚俱應。」(這是『應用隨作,應語隨答,普見化身不離自性』的大人境界了。并不是初機的見性義。六窗,指六根。)
仰山禮謝起,更試探道:「適蒙和尚譬喻,無不了知。更有一事,只如內獼猴睡著,外獼猴欲與相見,又且如何?」
中邑蹦下禪牀,執起仰山的手歡忻作舞道:「猩猩,與汝相見了!譬如蟭螟蟲在蚊子眼睫上作窠,向十字街頭叫喚云:『土曠人稀,相逢者少。』」
蟭螟,是太古傳說亟微細蟲類,蚊子已夠細小,而蟭螟更可以於蚊子的眼眉上結巢作窠,即可知何其幽微難見了!敘明的是悟道至難、知音寡潦,儘十字街頭、萬眾奔動,卻「土曠人稀,相逢者少」!難能見一名真道骨、真道流!
一個新戒謝戒的場合,依傳統,必然清規森嚴,一絲不茍。可一開始,中邑禪師卻如赤子般坐在禪牀上,拍著手,要他人陪他「和歌」。一番針鋒相投,見他家兒子聰明靈利(仰山承嗣的師父為「溈山」,二人為「溈仰宗」創啟者),驚喜非凡,索性骨碌碌便從禪牀上蹦跳下來,手足舞蹈,執著對方的手,大跳「猩猩相見舞」。
灼然是真性淋漓、活潑赤坦!也灼然曠曠天真,脫光一切虛禮虛儀、輩份名銜地相見了。
兩隻拉手舞跳的猩猩──中邑出場倏短,他的「如蟭螟蟲於蚊子眼睫作窠」以及「土曠人稀,相逢者少」卻嘯喝千載,成為宗門恒為揭引的名句。
攝影:梁寒衣
打動關南鼓,唱起德山歌
至於,關南道吾和尚則永永「扮戲」般地奇裝異服、不東不西、不僧不道──他的造型是,「頭上戴著蓮花笠,披著襴衣,執著簡笏」,既擊鼓又吹笛……迎神賽會般吹吹唱唱、喧喧鬧鬧,自稱「魯三郎」地上堂開示。
此人路經山村野墅,聆聞「跳神」的巫者樂神道「識神無」則豁然惺悟──略一翻思,便可照了,其破、立的微奧:古之巫覡、巫者,本用來祈神、禱神,擔任人、神靈通的媒介。作為「靈媒」,偶爾也「入神」、「降神」、「起乩」成為神的化身與靈體。因之,於降神的場合,化身為神的巫者樂神所道的,應是「識神嘸?」──識得神嚒?……而關南道吾直截霹靂將它聆聽為「識神無!」(神識本無!),瞬間掃盪漆桶、識情頓空。一個間不容髮、犀銳、而不可思議的翻轉與妙悟。
古德謂「學道之人不識真,總為從來認識神」──十法界不出識神光影門頭,修行人的歧誤在於,恒常將此寓居肉殼子的神識認作「自我」、視為本體,如此捫空捉影,於十法界中流浪輾轉,為聖、凡所拘。此人既體得「識神無!」,不認他,則自是現成家山、本地風光。
悟後,更往參關南道常禪師,蒙其印可,承其法脈;同時,遨遊當代巨擘德山宣鑒門下,法味醇厚。
其人捫破本面,本來自巫樂巫者,自然瞭解因緣當機的不可思議與珍貴無價。不忘本淵,爾後上堂示法,便如此僧不僧、巫不巫,頭戴蓮花笠,披襴執簡(又不是來跳天官,執著簡笏幹嘛!),又笛又鼓,樂音喧天……巫者樂神般地登場;時而道:「打動關南鼓,唱起德山歌。」(且莫瞎迷、錯認為迎神賽會!一樣笛鼓,兩般風情:他所擊打、和唱的是「宗下」關南道常、德山宣鑒的笛鼓。)
完全無忌無諱、不束不拘,不管諸山、名剎,方內、方外,世間、出世間的眼目與刺礙,關南道吾便如此奇裝異服、我行我素地「扮妝」、玩獅子吼──說到「純真」,他的確像是玩得滿頭大汗,天天重複同一種遊戲,卻總能專注投入、酩酊歡欣,帶著初度新鮮與神奇的孩子!──那是兒童才能保有的極度天真與純然的境地。不信,便去看看坐在電視機前,日日看著《小甜甜》、《小飛俠》、《機器貓小叮噹》……看上數百回還能開懷大笑的兒童,或夜夜聆聽《睡美人》、《小紅帽》、《小人魚》……聽而又聽,才安心走入甜夢的孩子們!
若是成人,便早抓狂了!
正如赤子般,偶爾,一套把戲玩膩了,他也會尋別的道具來。
這回,換成不知從何處弄來的木劍。掄著它、橫放在双肩上,自顧自地跳起舞來。
一僧問:「手中劍什麼處得來?」
關南道吾即將劍拋擲在地上。
僧侶撿起,將之置回師掌中。
關南道吾道:「什麼處得來?」(獅子出柙了!)
僧人無對。
關南道吾云:「容汝三日內下取一語。」(給他三日工夫磨劍、接劍。)
僧人亦無對。(誠然會便會,不會便不會。)
關南便自己拈起劍又繼續橫在肩上作舞云:「恁麼始得!」
聞知震咤叢林的宗門前輩趙州古佛將來探訪他,此際,蓮花笠戴煩了、木劍亦使乏了,他特特換了全套新行頭:穿著豹皮褲、執著吉獠棒(扮作山神或山門守護神的模樣),於山門下翹起腳來等候。一見趙州,便高聲唱「喏!」立定站好(臨機勘驗,試趙州怎麼接招)。
趙州道:「小心秖候著。」(既是山門神,便乖乖站好。)
道吾便又唱箇「喏!」,消逝而去。
無他,你知,我知。路逢劍客須呈劍──兩人彼此相見,捫摸親切,且從容和完全拍了。
但,且莫以為好笑。答不出、和不準,便吃野人吉獠棒!
雪嶠圓信 翻拍自《再增訂佛祖道影》
生死路上任逍遙
亦天真,亦鐵鑄,峻冷處,如武士、如劍客;放曠處,卻如啣花童子嬉遊山野──這是雪嶠圓信式的天真情味,他的辭世偈如是道:
小兒曹,生死路上任逍遙,
皎月冰霜曉,
噄杯茶,坐脫去了!
自在無憂,隨處逍遙;生一路,死一路,俱啣花遊觀、脫灑縱遊。
獨嘯獨歌,箇中自有皎皎明月與冰霜清操。
玩倦了,即喝杯茶,起身離席。
──喚自己「小兒曹!」,看自體不過是生死行路上嬉遊自適的「孩子」,即如「坐脫」這般重巨、嚴肅、非常人可抵的大事,也說得如拋一根針綫般鬆適平常,明代高僧雪嶠圓信的辭世偈的確真醇蕭散地恍如兒童留踏在桌布上的腳ㄚ子簽名。
「坐脫」這檔子「難!難!難!」、求也求不來、證也未必證得到的高蹈火候,此人卻像孩子掐捏黏土,晾在窗台,準擬拿它作茶杯般的自信與純熟。
閻王老子當前,此人留下的卻只是「喝一杯茶」的通透、豁然。
無事,亦無滓渣、情慮。
擎拳在掌,將「坐脫」視為掌中捏、握自在的杯盞,此人的鬆釋,其背後所堆疊的卻是杳冥塗炭,既熾烈又激狂,既清明復瘋癲──魔魅與幻影、道骨與孤明……交互激盪的求道、索道之路:
雪嶠圓信,九歲聞人誦《阿彌陀經》云「水鳥樹林,悉皆念佛、念法、念僧」即發心入佛。廿九歲出家,一場熱病,幾瀕於死;癒後,乃志決行腳;每自恨云:「既出家,當作何事?」──痛念生死事大,著意猛參,逼拶至極,竟然或爾癡呆,或爾瘋顛……狂心不歇,猶如一團熾熱難安的灼烈鐵砂。
諦信諸佛菩薩行止,凜凜嚴冬,此人竟然「大悲魔發」,將衣褲統統解下贈予無衣、無褲者。自己赤身露體七日七夜,弄得冷氣攻腹,痛不可扼……。
慈行、苦行俱未能帶來關鍵的冥悟。雪嶠圓信甘脆痛飲烈酒、大啖螺蛤。大啖大喝,一個月後,惛矇中,空中忽爾垂下金色長臂,掐斷挺直的鼻梁(無論是幻景或真實,此皆是直指祖師巴鼻了!)於是,有了初度微明的悟境,為自身下語道:「若非鼻梁斷,那得頂門開?」
鐵砂沸熱不息,這箇「參禪瘋漢」復又上秦望山訪謁著名的妙禎山主。座中,妙禎山主為諸禪客舉了一則因緣:
往昔,有名具足「他心通」的僧侶,隱居住山。一名少林寺僧聞知其人,欲往勘驗。
「他心通」僧侶已然預知,特為提早越溪守候。
頃刻,少林僧抵達。「他心通」僧者問云:「何來?」
回答:「天竺。」
「他心通」僧者即揹負他過溪,至激流處問道:「我聞有三天竺,汝哪一竺來?速道!速道!」
少林僧無語。(自體來處不明,還敢來勘人?)
「他心通」僧者即將他揹回,拋擲溪岸道:「饒汝家裡死。」
果如註記。
妙禎山主舉罷,令座間禪客各轉一語,為少林僧出氣。
禪客接力棒似地各轉語畢,雪嶠圓信亦無可奈何地跟著囫圇了事。妙禎山主正色訶叱道:「宗門之語,何得亂話?」
雪嶠圓信惶愧不已,猛決誓願,必欲明得此公案。
聆聞五更鐘響,即捏著柱杖,跳躍在大石上,高提:「哪一竺來?」
自此,通身籠罩,只是箇疑情;緜緜密密、無孔無縫。
又指著日輪咒誓道:「午時決要明白!」
石頭上轆轆跨上、跨下,一勁猛狠緊提,從前所有妄想俱掃,只此話頭單提不捨。
正挨拶廝急,猛跨上石,倏然前、後際斷,如空中逬出日光,又若山崩海裂,內中所有之物,一一洞見,無身相可得。
乃喝一喝道:「張三殺人,李四償命!」(悟道者必知此義為何。)
次日返歸天台,欲尋人印證,猛抬頭見「古雲門」三字,豁然大悟。即發願弘播「雲門宗」。
道途輾轉,最後,三度上龍池叩見龍池幻有正傳禪師,獲其心印。
雪嶠圓信獨自菴居長達近三十年。同樣「直見本真」,古鼎祖銘之於一己的師兄弟寬厚慈納,雪嶠圓信卻淋漓潑灑,愛罵則罵,想哭則哭──他的師兄弟密雲圓悟,住持宗門重剎天童寺,人皆讚之,雪嶠獨獨罵之。及至密雲圓悟逝滅,卻又大慟特慟,親赴天童書文祭奠。及屆晚年,始才開堂於宗門巨剎徑山、雲門,自稱「青獅翁」、「語風老人」,每愛攜童子出游,禪人叩訪,便只打箇觔斗,禪人擬議,則叱喝而退。順行、逆行,我行我素,一任真性。
順治丁亥中秋(公元一六四七年)明月當空……月圓了!當結案了……雪嶠圓信忽然對弟子道:「古人立化的也有了,坐亡的也有了,乃至倚杖、倒卓的都有了──畢竟老人怎生去好?」說罷,飛揚大笑。於是,書下此辭世偈,乃入寢室,大臥數日,逕直起坐,索茶而飲,連連哼唱了幾句「雪花飛」,擎著茶杯便脫化而去。
果然,如說而行──
喝杯茶,坐脫去也!
涅槃之雪,蒂落於杯口。
純真與癡意、顛狂與決絕……雪嶠圓信走著痛烈而崎嶇的索道之旅……臨去之際,卻如小兒一般恬悅歌吟。《佛祖道影》中藏著一幀獨特的石刻:那是長髮森茨披散,有著一只巨大的、像是被掐斷的獅子鼻一般的雪嶠圓信。大大小小、無數悟道之旅中,纂編的虛雲和尚宛然獨獨喜悅「金色長臂掐斷鼻梁」的故事,僅僅保留此則作為他撞破鐵閘的因緣。
攝影:梁寒衣
天也破,地也破
死亡現前,有人清酌淺唱,鬆釋愜意地直如庭前一樹花。有人卻石破天驚,氣概非常,以雷霆之力,坼裂大千、粉碎大千:
天也破,地也破,
認得擔當便錯過!
舌頭已斷誰敢坐?
這是明末高僧擔當普荷的示寂偈,寫得氣勢磅然,肖似一首悟道偈,唯因見性悟道時,的確是「大千頓裂、宇宙頓掃」,也必然是「天也破,地也破」!(若不見此「天破、地破」的境界,則不是宗下的真悟道)──擔當普荷只是以更直白、更接近民歌、地氣的方式直接唱吼、嘯喝出此鮮活、生動的悟境。
古德每勸誡行者「直下承擔,莫更向下覓取」──宋代禪德道場明辨禪師臨逝前更重重提揭道:「莫懊惱,直下承當休更討!」(註三)要行者直下認取,休去、歇去。
那麼,此處為何腦前一搥、直接碎裂道:「認得擔當便錯過!」
乃因「學道之人不識真,祇為從來認識神」──若還將此赤曠曠、空皎皎的境界,認作「我」,認作「本來人」、「本來家」……則也還不出識神境界(只是是更清淨、光明的勝境界、聖者相),也便還是「道在程途」。修行,必須直剿至「家破人亡」方可(註四)。
正如「曹洞宗」祖師洞山良价過水睹照見自體形影,豁然大悟道:
切忌從他覓,迢迢與我疏;
我今獨自往,處處得逢渠;
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
應須恁麼會,方得契如如。
重點便在此「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若誤以為「渠今正是我,我今便是渠」,就又是「認得擔當便錯過!」又將識神光影視作本來人了!未出識神門頭弄鬼!
擔當普荷一劍直挑修行人至為微細的訛誤與岔道,更重下鉗錘道:「舌頭已斷誰敢坐?」──學道之人往往言「坐斷祖師巴鼻」、「坐斷天下人舌頭」──此處則頓掃、頓空,大地無塵可立,誰敢、誰能坐斷此「本斷、本無」的舌頭?
為六祖慧能所云的「來時無口」。
擔當普荷,本名唐泰,字「大來」,出身雲南晉寧士大夫家族,屬智識菁英,明熹宗天啟年間,以「明經」入朝應試,本懷憂國、籌謀之志。不第後,乃縱遊山水,將一腔懷憂之志,寄情、流洗於書畫、詩文之中,天啟六年,三十四歲,投拜於明代著名的畫家董其昌、李維禎、陳繼儒門下。
丹青筆墨可以耽詠、釋放,卻難能究底、究淵,徹了、拔除生死哀絃、生命命題。同於天啟六年,他前往參叩曹洞大師湛然圓澄──此度會晤宛如夕陽沒滅最後的金影與返照,湛然圓澄逝滅於此一年,而這最末的「覿面相呈」亦伏下日後擔當普荷出家的僧侶生涯以及指陳宗風、承襲湛然圓澄。
潮水去來,無盡生命的板盪與回思、擊節與浩嘆……最終,於順治四年(公元一六四七年)南明覆亡後,投往水目山寶華寺,依止無住洪如禪師披剃、受戒,法名「普荷」,號「擔當」(意即荷擔佛法),而遙遙承嗣圓寂的湛然。此時,年已五十六歲。
作為書畫家,他留下的詩偈不少,山中獨自悠然的,卻是他為昆明筇竹禪寺「羅漢堂」所書寫的聯偈:
托缽歸來,不為鐘鳴鼓響;
結齋便去,也知炭盡塩無。
語句寫得寂靜泊淡、逸脫瀟灑,既指涉「德山宣鑒與雪峯、巖頭」的公案(註五),表述羅漢們已踹翻「末後句」、證得去來自由的脫灑,也摩捏出羅漢們安處寂滅,寒磣苦礪中的無掛與恬然。談「遊戲生死」,便得先具足此苦硬清約中,不為隳朽的剛骨與恬適。
文化人、書畫家、藝術家愛禪、學禪,其勝妙處,在於「別有靈動」──透過禪家,注入的眼目、活泉不同,自然風景開闔,有了不同昔往的境界與轉進。但可惜處,也在於往往便「僅止於此」:只活了藝術與藝能,難能「絕後再甦」、活卻法身與法性。其翻轉,如是亦往往止於初機、表象、淺層,難能真正入骨入髓、蹋翻玄關、透破本面。不唯在家者如此,即若出家眾亦然,一旦耽詠、憨悅人文、藝術,最終,就只能成為一名「詩僧」、「畫僧」、「書道僧」,難能成為真正的高僧或禪匠。列籍載名的,通常是畫譜、詩集、書墨史,而非《高僧傳》或《傳燈錄》。
擔當普荷獨異前輩「詩僧」、「畫僧」處,在於,號稱「詩、書、畫」三絕,既入《中國美術史》,又入《新續高僧傳》、《佛祖道影》。此人破局、突圍而出,禪法,於茲,是本題、本務,乃「衣綫下大事」,而非僅成藝能上的裝填與插花。缺乏於大理感通寺擔任廚房雜役、糞掃塵勞中的實際修煉,便也難能透達羅漢、祖師們的真樸情味。
感通寺,也便是他示寂、埋骨之處。終其一生,擔當普荷從未曾留下一己於湛然圓澄處參禪、悟道的索跡;卻於臨終之際書下這首「悟、證一體」的嘯喝,示明其悟道處的親切:他「破」參過,且是「天也破、地也破」的不疑與滌盪。
倘然尚不能感知此人的赤坦、率真,便更看看他的兩首詠梅詩罷(擔當普荷精擅書道、山水,具唐代懷素、元代黃公望的筆意,卻愛梅、畫梅,僅止詠梅的詩偈便高達四十八首之多):
之一˙一點開(註六)
雪中有路失南北,欲問青山不可得;
不是梅花一點開,大塊幾乎暗無色。
之二˙連山扛
擔頭酒多雪已降,行行覷見老梅樁;
一枝兩枝折不盡,呼童恨不連山扛。
兩首「雪中尋梅」,第一首以畫家寫生的眼眸,速寫了現前風景:大地漠白,雪色冰封、行人迷路,失其東西南北,唯有乍開的梅花,鑿破風土的晦黯迷茫;卻也同時藉此「梅花一點開」象徵精神上迷途亡羊的索道、悟道。。
不悟時,總是長夜闃暗、道途迷漠,一旦「梅花雪裡開」則拄杖子在手,足以透破大塊昏暗(註七)。
花枝荼璨,賞春尋花的男女老少,大抵難免偶爾浮現「恨不得整座山一併扛回家去」的興奮與悸跳。卻也難免感到「俗」,感覺「太貪了!」,難以脫口道破、更遑論入詩入文。擔當普荷卻以童子般地爛漫,描寫載酒而行,雪色紛霰中,處處俱是老梅柯幹的驚喜、雀躍,也生動地摩寫了那份「折之不足,恨不得叫侍童一併扛回整座山」的衝動與喜絕。
一個中了樂透般的老梅癡!
攝影:Nicole
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一隊「純真漢」中,拔得頭籌的,應屬清末民初杭州靈隱寺的慧明法師(註八)──
慧明法師,福建人,出身農民,不曾讀書,以致,年少出家,所任無非苦行、勞役,一盡雜瑣──菜頭、飯頭、水頭、淨頭……種種苦惱賤務,無不充當。苦行重鉅,卻是箇矮個子,唯有五尺高,膚色黑黧古銅,兩顴高聳,頭角崢嶸,令人浮現唐時禪者疏山匡仁(疏山匡仁因短小,叢林慣稱為「矮闍黎」、「矬師叔」)。慧明雖矮短,卻聲如洪鐘,每每弘講,則大殿上銅鐘往往「嗡嗡」與之共振共鳴。
此人目不識丁,苦行勞務外,獨喜趺坐參禪。寧波天童寺自古以來即是宗門重剎,慧明於此擔任「行堂」(佛教叢林中,每日用齋時,為大眾添飯菜、茶水的作務),每俟齋罷,即餵養狗子。
殘羹剩飯,狗子吃罷了,慧明捨不得丟棄,淨水淘洗了,自己拿來吃。
日日餵著狗子,趙州和尚的提捻「狗子還有佛性也無?無!」──日日當前,日日便是「境」……如斯,一連數年,餵著狗子,吃著狗飯……一日,正吃著狗飯,驀然打破漆桶,哈哈大笑,唯因透破關捩,了了明白了「狗子佛性義」。
稍後,天童寺延請法師弘講《圓覺經》,他日日聆講,至經文中的「圓覺自性,非性性有,循諸性起,無取無證」,豁然心開,直契本真。每每經罷,即忍不住向同寮講說一番,開闡自體的領會。同寮紛紛譏笑他,有的要他「不妨拿鏡子照照,像你一副苦惱相,且大字不識,還妄想講經說法嗎?」有的則謂「若這副料,就可當講經法師,除非鐵樹開花、黃河之水倒流!」
觸刺譏辱中,慧明憤而立誓:必以三年的時光,回歸天童寺講經。當下即在大眾的揶揄嘲弄中,返歸寮房,收拾衣單,走出山門。
於是雲水行腳,參覲四大名山、叩訪知識。三年期滿,念及宿昔的誓約,即踅返天童寺。此際,天童正擬開《華嚴經》講座。在與方丈的一番對晤對答中,慧明稱性而談,大闡華嚴微奧……最終,於方丈的訝然稱歎中,成為代講《華嚴》的座主。
那麼,關于純真,這名矮小的「苦惱漢」又是如何拔得頭籌的呢?
高位、尊榮、道場、徒眾、祖衣、祖袍……人人難能逭逃!亦難能不視為修行至高的「定位」與「成就」──「菩薩道」與「事功心」的駁雜、滲染,本便是修行者必須返觀返照、審實剿剔的命題。而此人卻「從來淨白」、「從來無有」,剿也不用剿,剔也無庸剔──
著名歷史古剎杭州靈隱寺於民國上十年間自「子孫寺廟」改為十方叢林,諸山長老、護法居士集會,推任慧明為首任住持。慧明一口拒絕,迭經半年殷勤祈請,皆總不肯。大眾運籌帷幄,由相善的數名居士邀請慧明至靈隱寺用齋。慧明不疑,應邀前往,跨入山門,見兩畔僧眾排班羅列,搭衣持具,分明莊嚴盛典……了知「上當了!」,立即掉頭,大步飛奔而去。一眾追上攔截,將他請回。慧明即往地上一坐,雙腿盤起,死也不肯起!
大眾無法,只好將他捧抬起來,一路捧入天王殿,鐘鼓齊鳴、鞭炮齊放,慧明卻大哭大喊。直至把他「捧」至丈室法座下時,仍然嚎哭不已!
大眾齊齊爬在地上,同聲道:「向和尚道喜!」
他卻一邊哭一邊說:「我不是當住持的料,諸位如此愛我,實是害我!我無道德、也無行持,有何能來為領眾?還是另選賢能,大家慈悲,放我走罷!」語畢,又是放聲大哭。
大眾跪地苦苦哀求。不答應,便只這般杵著、跪著……無可奈何,只好勉為接受。這大概是千載以來,宗匠們住持宗門至為奇特、殊異的一幕罷。巍峩名剎,竟在如孩子般撒賴於地、號淘大哭中進駐的,不可不謂絕響!
此人住持靈隱,一目等視。方丈室內,唯有一木榻,一木桌。榻上,一條破棉被,兩件破衲衣,以及一套破舊的換洗衣褲。桌上,則一只茶壺、一個茶杯。但有新供養、新衣物,則立時與眾結緣,口頭禪為「房裡有了這些葛藤,我不能睡覺!」
唯其慈目等視,杭州一班「羅漢腳」們最喜繚繞他,問他索取。慧明則來者不拒,且「有求必應」:要什麼,給什麼,毫不吝惜。
以致,笑話百出:慧明去外面,返歸寺中,往往「變了相」──不是外面的大袖「海青」沒了,只穿著短衫褲回來;就是內裡衣褲被「羅漢腳」剝去了,光冬冬,穿著空心「海青」,兩手捏著衣角、羞答答地歸來。最絕頂的,是某日一早赴一名信眾家「應供」返歸,走至西湖「斷橋」處,遇見一群羅漢腳,他們一起擁上,有的討大衣,有的要短褂,還有的要褲子……慧明笑嘻嘻、一逕滿願。一件一件,一一扒了、脫了……結果,赤條精光,見不得人,煞是難堪!便只好跳入西湖中,將身子縮在水裡,頭,如蓮花般仰伸在水面……如此,湖水中泡著、浸著,直泡至日落西山,挨延著,想等待天黑再「溜」回去!
恰恰,一名熟人從橋上走來。
慧明便喊叫道:「我的衣裳沒有了,全都結緣了,不能見人!」請那人回寺中報訊,送來衣裳。
直到衣褲送到,這名光溜溜、一絲不掛的漢子,始才溼淋淋爬出水面。
攝影:蘇仁浩
魯冰花,Lupinus,為羽扇豆的學名音譯,接近台語、客語的「路邊花」發音,用之象徵草生野長、置在路畔,默默開花,卻也不為注意、關懷的生命。置之為紀念,用以表徵慧明法師之於路畔「羅漢腳」的慈捨,以及他所弘闡的「華嚴」大教。無論有人見、無人見,均是繁花自開、繁花莊嚴。
同樣「扒得精光」,雪嶠圓信只能算是猛參、猛提中的「道心緊繃」;而慧明法師卻是悟道者的「大悲純實」:見一一有情內在如一的毘盧遮那法性,而以「承事如來之心承事眾生」,如此,真性純一,捨之無難。
一隊純真漢中,拔得頭籌,基於,至為「徹底、窮絕」──唯有全然不受世法、俗眼染汙的赤子,才可能如斯赤曠天真,扒得「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況乎,還是一名位高名崇的大剎方丈!
六祖云「只此不汙染,諸佛所護念」──慧明法師宛然以其赤子之行作證了這份「不淘不濾、本自天然」的「自性本源天真佛」。
灼然「但莫染汙」,則淨白純滿「天真佛」。
生能如此,死亦當然。一名生時即能空至如斯「寸絲不掛」的,死又何嘗有寸絲可掛、可著?……由是,關于「生死純真」,此頭號冠冕,該頒予這名并未留下任何示寂偈的近代禪者。
唯因全體作證如是,此漢的純真,并不須另一則辭世偈以為註腳。
純真者該有何種面目、容顏?
十餘個春秋鳥羽松落而復生,始終讀著慧明法師開示錄的一己,終而拜網路搜索,凝看到了此漢的照片:那是一張莊穆嚴謹,更逼近莊嚴漢子的肖像。看不出扒得精光的孩氣跡痕,卻狀如鐵杉、鐵柏之類。
訝然,卻不份外。緣於,不是嚴凜嚴恪「一番寒徹骨」地拚將下來,決不可能捫破本面、洞破「本真」;更遑論銷融累劫積習,將此本真保任得純一淨滿、成為「純真」了!
以是,無論如何放曠放縱、赤坦赤白、顛覆顛奇、匪夷所思……純真漢子的底骨、底氣中,必有一張鐵骨真顏。它才是本質、共相。
純是一真──此境界,烱非世法世相的「純真」所可比擬、比量。
緣於,非彼境界。一朵平地白花,不足以比量峨嵋千噚積雪。
功行,自成天淵。
攝影:蘇仁浩
普賢菩薩來也!
公元二〇一六年一月,生日,病中起首寫下「生死純真」,為自己。
一個祈願與祝禱:祈使一真到底,一真貫徹,直至純真無雜、純真無染。
倘有未來,倘有生命,倘有行願……俱該以此為根幹、為原點、為回歸……它是普賢境界的金剛根幹。一個大人境界、大樹開杈的根砥拄杖。立得住,許你見普賢真顏;立不住,則也無非「他家染汙人」。
離此,逾此,任怎麼殊嚴浩麗的菩薩道、菩薩行俱難免於溲糞染汙,亦難免於過患、瘡疣、與疽腐。
直須將「生死純真」、「但莫染汙」數字牢牢榜貼在額顱上,如鐫銅版。
那以後的第三日,此世至為強勁的寒流突破極圈封鎖,裂開閘口,長驅、直揮而下,大地器世一片渾白……即連偏處一隅、海洋環圍的熱帶島嶼,也縑縑白瀝。
高山、平地、城市……雪雹、雪霰紛揚飛撒。
醒時,見山頭雪素。繚繞的群峯,一峯毗連一峯,羅馬環形劇場般,峯峯燃著雪汛。冰白的烽火,層層砌砌,嘯喝成連緜。
蒹葭的白,輝明閃耀,浩廣而純真。
凍得哆嗦,宛如也成一束冰柱,哆嗦中揚聲大笑:
銀色世界來也!普賢菩薩來也!
不可思議中恁麼思議:純真童子銀冠巍峩,拋著雪戲、輥著大千……
道吾打的鼓,吹的笛,
小兒曹,逍遙去了!
雪花飛,雪花正飛。
寫於公元二〇一六年一月二十一日至二月十八日
攝影:Nicole
攝影:梁寒衣
(註一):參見《體露金風》〈烹一頭露地白牛〉。
(註二):參見《花開最末》〈不妨留髮候燃燈〉。
(註三):參見《體露金風》〈烹一頭露地白牛〉。
(註四):參見《體露金風》〈歸鄉〉。
(註五):雪峯禪師於德山宣鑒處擔任「飯頭」。一日,飯遲。德山擎缽下法堂。雪峯正在曬飯巾,見德山,乃曰:「鐘未鳴,鼓未響,拓缽向甚麼處去?」
德山便歸方丈。
雪峯舉示巖頭。巖頭曰:「大小德山,未會末後句在!」
德山聞見,令侍者喚巖頭去,問:「汝不肯老僧那?」
巖頭密啟其意,德山乃休。明日陞堂,果與尋常不同。巖頭至僧堂拊掌大笑曰:「且喜堂頭老漢會末後句,他後天下人不奈何!雖然,也祇得三年活。」
(註六)原詩並無標題,為筆者依詩意暫標。
(註七)參見《涅槃之雪》〈梅花雪月交光處〉。
(註八)參見《慧明法師開示錄》,菩提禪院印行。
(本文引載自《涅槃之雪》一書,梁寒衣著,香海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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