緘入信函的慈眼慈眉
──為人類書信的,電影《給雅各神父的一封信》
——梁寒衣
「我若將所有的賙濟窮人,
又捨己身叫人焚燒,
卻沒有愛,
仍然與我無益――」
這是電影《給雅各神父的一封信》中,失明的雅各神父竭耗心魂、奉行到底的經偈――造次、顛沛必於是!――即使於幻境侵奪,心智晦昧、崩解的薄明中,衰朽贏殘的神父仍如斯反覆吟哦、冥思著。不難看出,這是他「初發心」、深受感召、深為啟蒙的一偈,也是他向所行來,孜孜堅持,及至垂老,及至精神危殆的臨界,亦堅拄堅攝,不忘不失的一偈。滿牀下,一綑一綑,一束一束,堆積滿溢、塵封老舊的信札驗證了這點:
從年少迄今,盲眼的神父以記憶背誦了《聖經》經偈與章節,並將之思考、注入每一相應的回函中,同時,緘封入自體的愛念、祈禱、祝福、寧靜、與撫慰……。
一封一封書信,標示著流逝的青春與骨血,雅各神父孜孜覆信――無論男女老少、無論何其雞毛蒜皮、狗皮倒灶的問題與煩惱,他皆一一垂思、一一想望、一一理解……不捨不懈、溫柔安忍,滿含恩慈與虔念地去對應、回覆、感動著。
偏遠荒僻的山村,老殘破漏、滲著雨水的罅裂屋宇,教區居民業已遷離此荒遠不便的山鄉……雅各神父堅持著,索索獨居,聆聽著滲入的雨水鏗鏘打在大大小小的水桶、木盆上,安恬自若,無趕搬離,只唯恐「一旦換了地方,信件將無法抵達;受苦、煩惱的人們也將不知道如何找到他、寫給他。」
女受刑人蕾拉的保釋與「出牢」,也宛然僅是雅各神父無邊書信與回音的「大海一滴」:
封閉於牢獄中(無論是物象或心象的),女囚犯蕾拉十二年來無親無故、與世疏隔,不見一人探訪,也無有一封信函。彷彿一枚緘封的蛤蚌般,她冰冷封固,打算如此坐守流刑,死於牢獄。本以為的「無期徒刑」,卻突然蛻為「有期」,且釋放、出牢了!。
雅各神父保釋了她,且提供了她一份工作:為他讀信與寫信。
與牢獄共同呼吸、存活,高牆厚壁,堅冷嚴酷,蕾拉宛然全身心俱已內化成為牢獄本身,心硬如鐵,體厚如彪山,帶著男性化的某種剛冷、僵固、愚蠻、粗盾的情表,且惡念幢幢、危危搖搖……剎那曉了眼前的神父是盲者,她的反應是持起刀子逼近神父,於他的顏面、脖頸間比劃著,試探其動靜。面對神父剝除所有的施贈以及受虐婦女退還的餘款,她的反應僅是坐在樹下,掐數著錢幣,盤算著是否該就此捲款奔逃……
懶於耗費功夫讀信、謄信,便索性將大批信件拋入水井中。
信件漸稀漸杳……霪雨穿淌著,屋漏鏗鏗,失明的雅各神父於霪雨濡濕中,日復一日,孤獨翹首,等著不復到來的信件,熱切而痛苦、失神而落寞……他等得心神恍惚、幻象飄搖――
念想至極!某個黎明,竟搬出了久藏的銀器,擺布桌上,且叨叨穿著禮服,絮聒著要趕至教堂「為一對新人主持婚禮」。
自然,一無所有。它僅是「幻境侵奪」:一個渴念至極,亦竭耗至極的心神所「變現」、衍生的幻象與幻惑。
袤
「這些信,蕾拉,我以為我做這些事是為了祂。但或許正好相反,或許都是為了我自己;也許這是祂支持我,引領我回家的方法」――憬悟虛幻,於空無的教堂間祈禱冥思的神父,返歸後,對試圖潛逃,又試圖自殺的蕾拉,如此內視、揭剖著。
本以為度眾生,憬悟執念,更能以無量謙懷深深低伏,了然,或是眾生度我!神恩度我!書信,僅是支撐著一己於此世跋涉、通往救贖,通往上帝的一條道路。是神接引他,為他所特別施設的「方便之門」!僅能謙卑,僅能頂戴。
依之,而能「歸家穩坐」,回歸天國的寰宇。
無論稱之為「愛」,或命名為「慈悲」――基督之道如是,佛陀之道亦然,皆以大悲為首。
只是傳統佛弟子,一聽見「愛」字,便難免渾身著刺、雞皮疙瘩,急欲撥離、摒斥、唾棄、詬辱,視之為「染污法」,基於「愛繫其頸,是痛苦之淵,輪迴之源」,一名道人,必須離情、出情,始獲解脫,始證清涼。
「愛」與「慈悲」究竟相距若何?是同?是異?
所謂的「慈悲」,也無非是倒空自我,一無所求,不為己有,清明廓澈、純粹無染的「愛」罷了。愈能「空卻」,愈能無我、無我所,愈能離情、出情,自然,其慈悲的明淨度更高、更浩瀚、滂沛……正如淘金、煉金一般。
它可能是宗教名相定義、操作的不同:有雜質、雜染、有執著、希求的,稱之為「愛」;無雜染、去執取的,名之為「慈悲」。本質上,是一體之水,僅是「存染」與「無染」的層次變異。愈是「去染」,愈是純粹、明淨、空闊、利他的愛,則與「慈悲」的嵌合度愈高……這是修行的層次、標的的問題,然其基砥,本質一貫。
此處,還涉及另一命題,即「有感的慈悲」,和「無感的慈悲」――一種「有身有心」,含藏著情感情性,動容的投入與懷憫;另一則「有身無心」,僅及於肉身和物質,徒具形式與皮殼,卻缺乏心魂真實的撞擊與善憫……「捨施」與「受施」之間,「贖拔者」與「受贖拔者」是制式化的,疏離、漠冷,而睽隔;缺乏情意的沃暖和流動,相知與理解……如此,徒具事功事行的慈善,無論何其澎湃偉烈、威德赫焬,皆於行施者自身無益。這是文首雅各神父孜孜縈迴的一偈――單看他讀信時震盪心魂、扣人心弦的情表,便可看出他是以何等的深心,縱貫、頂戴、印證此一偈了。
慈悲魔嗎?
可能。
善法垢嗎?
也許。
然而,不執著慈悲,則無所謂的「慈悲魔境」;不懸懸於善法,亦無所謂的「善法盲垢」――修行,總須「從用功至不用功」、「從執著至不執著」――從厲行慈悲、蹈赴善法,將「操作慈悲當一回事」開始,精研精煉,實心懇惻……從層層披瀝,識盡身內、身外一盡「悲魔」、「慈魔」開始,乃至撥開覆蓋,穿越魑魅惑境,洞見真慈真智。
祖師巴鼻不在他處。觀音巴鼻,自然,也不在他處。慈悲魔境,說予行慈者知。
何況,基督之道本以「愛人」、「利他」為本題,而力持「善法光明」;佛陀之道則以「涅槃」、「解脫」為主幹,而徧修一切善法;兩者本有著傾向、強調的不同。
書信者對書信者。至少,之於十個春秋弘法以來,為學子們書寫了近千封信的山中人而言(第十一個春日,因色身贏孱,宣布關閉;卻也不可能是全面性的,之於生命的苦境,並不能不予以回答),因實同,而親切,而一體如晤。他山的心泉,以其美麗與殘闕,錚錚流響!人類何其孤岸而寂寞!又何其不孤岸、不寂寞!
唯因聽彼來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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