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梁寒衣
地底的春潮
──五十年來的佛化小說長篇經典(上)
——梁寒衣
「不要將自己的作品定義為『佛教文學』,亦不要交予任何的佛教出版社出版——兩者皆是草率與草菅;它將徹底夷毀你在現代文學所作的努力,也將同時窄化你作為一名獨立作者的格局、形象。」
一九九七年春日,一位遜謹沉默、長期投入現代文學研究的學者朋友,向我提出忠懇的建言。彼時,他方得知,筆者正準備將這十餘年來具有禪、佛情質的小說葦編付梓。
心中一凜。朋友是個寬厚、和沐的人,且已多年潛心禪修。然而,作為一名專業評論者,更兼一名朋友,他終於不免為我憂慮起來:害怕我愛我佛,勝於一己;又為我佛,潦草戕害了作品和文學。
他固愛我佛,卻不期待一名作者如此的「自殺」。
至少,於一位現代文學研究者的眼光,「佛教作家」多少是個貶抑的代名詞——「它」瞬即矮化,框架了一個作者、作品的風格、質地、價值與內涵。
這個例子說明了「佛化文學」(或「佛教文學」)尷尬處境,以及百年來何以一直纖薄、孤弱,未曾萌芽、茁壯,亦未曾於現代文學的領域中蔚然垂蔭的原因。因為,無論教徒、非教徒、閱讀者、評論者、出版人,乃至於作者自身,都處於「渾矇摸索」、「難以定義」的階段,罕於真正「植花百畝」,加以重視、墾拓,亦難能將之匯入現代文學、世界文學的殿堂。
但是,一如筆者於〈台灣當代佛化文學鳥瞰〉(註一)中所曾論述的,迥異於一般之於「佛化文學」的偏見與歧視,一部傑出的佛化文學必定是一場精采優美、幻麗絕倫的「絕壁之舞」,橫跨於「文學」與「佛學」兩座高邃懸深,乍看睽隔、相悖相遠的孤山上。這樣「高蹈」的舞姿,唯有真正精擅、圓熟於兩座領域的舞者始能!如是圓明、澄皎的作品寥如雪鶴。泰半的作品,面目參差,良莠不齊——很「佛化」的,即不太文學;很「文學」的,即難以「佛化」,罕能掌握佛陀髓腦。於僵硬的義理,文學的神髓,乃至修行本體、創作美學的平衡上,仍有漫長的路,要摸索。
具足兩者,固然最上。如果不能——具足兩者之一——佛學或文學的專業知識和能力,亦不失為好的初步。創作者僅須在既有的穩固地盤上,調整慧思、調整焦距,對準另一山峰,加以涵納、攝取、學習、駕馭……如此,由於已經確認了其中一領域的「不滑落」,即若作品不幸「失衡」,亦仍然可以確保此一專業領域的豐沛、可觀。最怕的是,一知半解、潦草從事——舞不成舞、歌不成歌、理亦非理……而產生雙向雙重的滑落,與失焦。
回顧這五十年來,台灣佛化文學的作者,也多半以這兩類為主
——一部分自身為僧侶、為修法者、傳法者;另一部分則是專業的作者,其本身早已通過現代文學的錘煉,業已出版過一定「質」與「量」的作品。其中,尤以佛化小說至為明顯——由於篇幅的限制,本篇將以近五十年來的長篇經典作為論述。
僧侶與作家——兩類作者由於專擅、錘煉的角度各俱不同,作品質地也各擅勝場。
僧侶部分呈現「質勝文則野」的姿態—文采平平,架構樸拙,幾乎無所謂「敘事技巧」或「文學琢磨」,僅是將故事「說」完,義理方面卻呈現深邃的洞見與覺觀。相對地,由於早於文學的諸般領域深墾深植,出諸於文人筆下的作品多半具現穩定的文學質地,於敘事框架、情節舖陳、文字經驗上也更能具現豐沛的肌理和精湛華璨的文采。之於義理的掌握,則因個別作者涉入、融合的層次、程度,而迴射出參差的舞影——有的見地炯亮獨照,如烈火洪爐,有的平澹溫柔,之於佛法,卻半生不熟,猶如挨著牆角,向著光柱,緩緩摸索、緩緩前行的赤子般。
僧侶部分,最受矚目的,應是白雲禪師的傳記體小說《雲水悠悠》。這部小說以自傳的形式,自髫年出家,少年的愛戀、成長,廿歲的承傳衣鉢以及行吟參訪,乃至於三十歲時踅渡船頭,而被強行「拉伕」,來至台灣,卸下袈裟變為軍袍的過程,終結於最後的「回歸」——
再度返歸本來面目,還我一襲袈裟,再度深隱山林,再度行腳苦參的「白雲之旅」。
《雲水悠悠》前後縱橫了五十年的時光,回首曠茫,皓齒明眸、慨歌昂盪的少年行者已然迭經戰亂、迭經軍旅、迭經滄哀,化為五十餘歲的「老禪和」了。不灰朽的,僅是「認證本體」的決心,僅是禪者堅毅頑韌的脊骨。行文樸直平淡、娓娓道來,真摯而意懇……而作品的真切可貴處,即在於面向本心、面向讀者時的嚴謹真誠、坦率無晦。
當白雲卸下戎裝,返歸緇衣,他界定一己為一個「向本心切入」的深行隱居的行者,而非都會的僧侶。山林而後,當他再度踽踽參訪行旅,面對一己的修行,他所如實道來的是:「我尚未至最後的開悟,尚未抵達桶底脫落的狀況。」——彼時,禪者已屆「不惑」之年,且已有了三名弟子;就一名禪師而言,要如是公開、坦盪的承認一己的「尚未開悟」、「尚不到底」,難度可見一斑。
而難得的,正是如是清明、篤實的態度——既不顯異惑眾,亦不摩首摩尾,欺誑詐弄,矯現德儀——透過如是的清澈、如實,讀者可以凝思省觀的是一位禪者圓成的過程——一名薄地凡夫如何跨躍情感、修行,跨躍生命的盲點、關隘,向內我層層叩問、次第披鑿的歷程。之於一些老參、禪和而言,本書最晶瑩熠耀、慧思凝照的,莫過於作者行遍中國的深山叢林,與老參、禪師們所參惟辯證的公案、話頭,以及踽踽行腳時,一人的獨參與獨白。然而,非有一定的禪學素養,讀者難以進入這些公案、對白的要緊、微妙處,閱讀本書也就易於淪為「買櫝還珠」的「不識」了——意思是,無法認證禪者的明珠之心。
星雲長老的《玉琳國師》是另一部傳記體的小說,以清順治時期玉琳國師與相府千金的兩段「再世情緣」為經緯,摩拓一位渾矇摸索的「菩薩行者」,如何面向情關,涉渡情關,斬決情關,從而啓悟「癡魂」,使得深情癡意俱化為同體的道念道情的「行願」。這部作品付梓於一九五四年,也是最早的一部佛化傳記體小說,作者時年廿七歲,出家業已十五載。作品宛如一名青年行者面向修行,面向佛學界,以及未來的菩提行路所展開的浩麗宣言,「玉琳國師」其人其事僅為借喻與擬喻。但是,許是過度的青春、年少罷,之於人性的瘤結與創楚,並未作進一步的鑑照澄觀——千金女的「頓悟情緣,削髮為尼」顯得輕如芒絮,其「出情」、「離情」,脫落之速,亦恍若一則純為「宣教」「說教」而設的樸陋寓言;而玉琳的「國師之旅」「高僧塑像」亦缺乏更洞澈幽微、深入肌骨的摩拓。人物造型的平面平板,證道之旅的暢順平滑、了無坷坎,俱削減了作品的魅力和張力。
相較之下,迭經四十、五十年而後,根據原著改編,更名為「再世情緣」的戲劇版本,更見深刻的刀斧,血肉的披瀝,以及禪思禪格的烙影。可惜的是,自《玉琳國師》爾後,星雲長老即輟止了小說創作,僅能從其後期的散文更見創作、說法的潤美華采。
以大師為身影,讚譽至高,影響至為深遠的,莫過於陳慧劍居士著作於七○年代的《弘一大師傳》;它的光芒攝動人心,於知識界、修行界閃熠垂照了十年之久,七○年代,於大學校園中,即使不聞宗教、不識佛法的莘莘學子也各俱人手一本,蔚為風潮。彼時,於佛法渾曚無涉的自己,是先識弘一,而後始識佛陀的罷。時光既久,生命的笞痕,一鞭一鞭,行深烙印。昔時閱讀的激流早已忘去,意識的底層卻瀝瀝明明,始終「掛拄」著這位高僧永恆的形象。近廿載如刀如碓的光陰,文字的氣味早已褪失逸散,那為追尋生命終極的行止,為追尋佛陀心髓,而斷然棄捨詩畫筆墨,棄下昂盪才情和澎悸心魂的行者氣骨,仍皙明如昨——在文學與修行的隘口,在拉拒、掙扎的轉捩,弘一律師的形象即怦然映現;我唯願選擇佛陀的道路,而棄捨文學骨血——倘使兩者無能如一地修善與平衡。
就眾多修行者而言——無論在家或出家,這部著作怕皆是一盞熠耀明燈罷,尤其就啟蒙與引導性而言。作者詳研年譜年表,尋溯書信手扎和故人紀事,賦予思想情感,而「模擬」、「葦編」出一代大師鏗鏘幽獨的風骨。
然而,廿年嚴謹嚴苛的文字訓練,亦使昔日騷顫神往的少年另開一付眼目——重觀《弘一大師傳》,細細對照年譜,摩想大師雋越嚴清的根骨,亦發現了作品缺憾瑕疵——作者性格的平穩平實,自成書寫的「隔礙」,以致難以真正「模擬」、「變身」為律師「魂魄化為精衛鳥,血花濺作紅心草」的昂盪慨歌;亦難以淋漓透盡弘一「走馬胭脂隊裡……問何如聲色將情寄?休怒罵,且遊戲!」那種深埋於骨脈中的
文人騷悸與孤憤——如斯熱極而冷!自憂國憂民,孤忠孤憤、癡魂癡魄,乃至流變三疊——輾轉狂嘯,輾轉清冽,頓悟苦空,而岸然出離、岸然棄捨的顏貌。因之,文字平緩流動,卻缺乏大河澎湃、高山裂谷的氣勢。而弘一其人卻應是剛骨剔明、陵谷豁磊的!以致幾個重要、關鍵的轉折轉捩,皆失去了小說應有、該有的高潮與鑿刻,因而產生了文學音聲的滑落。
但是於文學傳記、佛化傳記的先驅而言,作者無疑地樹立了一個不可磨滅的典範,也是七○年代至為熠亮、成功的佛化文學。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