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梁寒衣
如果比照「散文詩」這種混合、迷離文類的命名前例,梁寒衣所寫的作品實在應該稱為「小說詩」。在表面的小說架構底下,藏著十分濃冽的詩的追求。
對梁寒衣的作品進行這樣的分行整理,一個最大的好處是我們可以明白放棄一般對小說與現實對應模態的期待,當下承認她所營造的乃是「詩的現實」(Poetic Reality),應該用詩學的原則來予以理解、掌握。——楊照
編者按:本文原刊於1993年10月24日/中時晚報
對生命的厭棄與逃離
——楊照
如果比照「散文詩」這種混合、迷離文類的命名前例,梁寒衣所寫的作品實在應該稱為「小說詩」。在表面的小說架構底下,藏著十分濃冽的詩的追求,亦即是,文學自我指涉的營造往往脫離了小說角色、情節的舖陳、發展,自成目的。讀梁寒衣的「小說」,我們無法依一般的閱讀慣例,從角色、情節出發去捕捉、理解意義,我們會不斷碰到整團整團阻路的字,自組一座座意義迷宮。
面對這種「小說詩」,一個值得嘗試的閱讀策略就是自行設法把「詩」的部分篩離出來,分行排列,依照詩的形式來理解。例如:「宛如一闋樂章的變奏/變奏/再變奏……/透過無盡的複製模擬/模擬複製/一切音符皆斷手殘肢/猶如砲火下的屍骸/張著支離破碎的顏面/於弦管上模糊飲泣/一群經典的爆破物/碎片的吶喊/僅此而已」。要不然就是:「一無出口/僅能張眼扭轉於針尖與縫隙間/聆聽鋼筒排闥捲動的聲息/等待臨界的傾軋與碎裂。」對梁寒衣的作品進行這樣的分行整理,一個最大的好處是我們可以明白放棄一般對小說與現實對應模態的期待,當下承認她所營造的乃是「詩的現實」(Poetic Reality),應該用詩學的原則來予以理解、掌握。
仔細閱讀梁寒衣小說中的詩,我們很容易便會連想到五、六O年代覃子豪、紀弦以下的現代詩。由此而給我們另一個解讀、接近梁寒衣的策略。那就是把她及她的作品放回台灣現代主義的詩文脈絡裡來理解。
不管在美學原則或寫作形式上,梁寒衣顯然代表了不絕如縷對晦澀型現代主義的復古懷想(nostalgin)。這一型的作品之所以晦澀難懂,其實也不見得一定只是作者賣弄玄虛,而是有其深層的價值結構。從狹義美學上說,這類作品的價值是徹徹底底菁英主義的。這套美學相信好的東西必須超越日常體驗圍範,捕捉可以統納人生瑣碎意義的原理原則。這樣的「好」作品同時就是一個教育、歷練的過程。要想接近、明瞭這種作品,讀者必須先受過一層的訓練,想要用日常生活邏輯來讀懂「好」的文學作品,註定是走不通的。反過來說,日常邏輯便能解讀的作品就不可能是「好」作品。
而在廣義的哲學價值上,晦澀現代主義抱持著一種吊詭的、對現實的焦躁。這類作品普遍的傾向是看不起當下存在的現實,覺得必須要逃離,然而同時卻又不能理直氣壯地就是走開。覺得需要找出充分理由、藉口來合理化自己逃離的決定,於是這些作品反過來尋找、刻劃現實最黑暗、最墮落的一面,它們集中、反覆地把現實模塑成一個可怕、魔慾橫流,絕對沒有救贖希望的地方,然而這樣一來,作者也無法真正逃離了,只能徹底絕望地留在現實裡繼續詛咒世界。
這樣的價值,的確出現在梁寒衣的作品裡。美學理念方面,李昂在〈序〉裡一再強調的「思考」就是明證。梁寒衣寫的東西,至少李昂覺得,和現實世界間是一種不斷被中介、阻隔的關係。這中介的東西,李昂便稱之作「思考」。反過來說也就隱含了讀者必須透過他們自己的認真「思考」才能接近梁寒衣。
至於在人生哲學上,收在這個集子裡的〈諸神最後的晚禱〉則有最清楚的表達。〈諸〉文中梁寒衣用第二人稱「你」為中心,刻劃圍繞著「你」的敗壞世界。「你」一直在其間逡巡流連,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虛榮的妻子、早熟冷酷的兒子,重複乏味的工作折磨、打擊。而不時就有另一個叫做「我」的聲音冒出來,不是從外面,而是從「你」的內在。「我」傳達給「你」訊息一直就只有一個——「逃吧」。
逃到哪裡去呢?逃進另一個黑暗無明、諸神死絕的時空裡繼續懊惱、詛咒?
我們等待梁寒衣新的、不同的答案。
(1993年10月24日〈中時晚報〉)
攝影:梁寒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