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願眾生,眾相如花
──從電影《化妝師》略談華嚴行者
──若見樹花,當願眾生,眾相如花,具三十二。
節錄自《華嚴經》<淨行品>
——梁寒衣
一切無礙人,一道出生死
《華嚴經》的<淨行品>,以優美的頌偈,描述了一名菩薩行者「善用其心」的境界──即,從晨起至眠臥,從穿衣、盥洗,乃至大小便利,於一切生命流動,日常作息、作務間,凡所觸及,無論正負、善惡、美醜、闕圓……皆正向而「轉」、正念而「觀」,「轉」一盡情境、對象,俱為智覺、明悟與慈懷。善好的,固然歡喜柔澤、不惑本心的「正真而轉」;棘刺的,更要洞察清朗,不惱不懈,懷慈而轉,懷和而願。
如斯,於生活的每一座向、每一切面,皆能念念覺觀,正念如來,正道而「轉」,才是善修行者的「用心」之道,也才能符稱《華嚴》經義標陳的「一切無礙人,一道出生死」。
上面引述的短偈,正是一名華嚴行者見到樹上開滿繁花時(這是一系列關於「見到樹木」的五首偈,從見棘刺樹,綠蔭樹、樹著花、樹繁花、樹結果,而有不同的「轉識成智」的明悟),所應昇起的覺觀:該依此祝願,所有流過的生命、人面,俱如花開般地嚴麗,也俱能正向菩提,證入如來的三十二相──此是宇宙間至為希美、無上的容顏。
「若見樹花,當願眾生,眾相如花,具三十二」
──記得初初看罷田中光敏所執導的處女作《化妝師》,所直覺脫出、廻盪沈吟的,便是這段《華嚴》經偈──無論知不知道佛法、識不識得《華嚴》經教,這皆是一部蘊積著菩提心,含藏人道啟發,一體平懷,使相逢、相晤的生命,都能補贖闕憾闕損(不管是外表、膚相或精神、心象的),而「如花般的美麗」的作品。
三十二相,雖未必然;但「眾相如花」卻宛如劇中男主角「小三馬」一貫的目標與行止──無論所面向的是上流社會的名伶女優,或特種營業的婦女、乃或道途相遇的一名小小啞童,一名微寒女傭……皆一以貫之,泯除階級差別,依其心性、需要,給予相應的對待、協助,使得「開花」成為可能!成為一種追尋、希望與動力!……眾相,灼然可以如花──可以依其所願的瑰麗成滿、荼璨綻放。
然而,不是「離一切諸相,即名為佛」嗎?──佛法,以「離相」、「離欲」為標的,又為什麼要期美「眾相如花」呢?
緣於,人類世界本來就是建構於「相」,依「相」成立的,從而,也深執、繫鎖、梏棝、役使於「相」中──生相、死相、成相、毀相、苦相、樂相、病相、老相、國相、家相、美相、醜相、榮相、枯相、愛相、憎相、懼相、喜相、怖相、樂相、聖相、凡相、清淨相、濁穢相……種種昇降遞移的「相」狀,本如磨輪一般,牢牢驅馳、支配、傾軋著我們的身心、受用;人類終其一生、傾其所有,汲汲奔逐、營構、鞏固的,也僅不過是「相」罷了,尤其是「高、勝、強、大,福、祿、壽、喜」之類相關「美好狀態」的「相」;整個人類文明、文化的建制與傾向也是如此……無論形上或形下,精神或物質的,皆然。
人性本能本就是「相之奴隸」,強烈受限、苑囿、黏附於「相」,隨之浮沈、搖動、驅役,而惶惶迫迫、無能作主;唯有真正的覺者、證者,始能徹底「輥」開此相執、相惑,獲得明悟與解縛。
正因了牢執於相、惑動於相,由是,美麗的事物的確可為坷坎、無常、而苦迫的器世,帶來撫慰、安鎮與清涼,形成不可不然的闕口、創痛中的救贖與補漏;因而,更是炎灼此世不可或缺的平衡與對治;恰如烈火爐鞲上所飄降的青雪般,足可帶來暫時靜涼、息止與清明(當然,完整的清涼必須等待徹底關閉底下的爐火,熄滅執染、摧燒的貪、嗔、癡三毒);由是,真正的華嚴菩薩、大乘行者也必須具足專業,具足創造美、創造淨土,創造各類各樣的典範與姝嚴的心智與能力,以便確定紓撫此「執相甚深」的器世。這是為什麼《華嚴經》除卻「內明解脫」外,亦同時深切強調其餘的菩薩「四明」(註一);其著名的「善財童子的五十三參」,所參的五十三名善知識,正是人類心智、才華、技藝、專業……的典範與翹楚;是各行各業睿智與思辯的精英,而非弱智者、無能者、渙散者。
他們是一群累世長劫,從「用功至不用功」的人:琢磨、敲擊自體的心智、才情,及至琉璃一般,精澄透明、智光徧照,能「無思而思」、「無用而大用」──無論「內明」解脫或其餘「四明」,俱如此,足以智巧護念,依眾所需,揮發、成滿、構築一切「境」、「相」。
是六祖慧能所謂的「成一切相即心,離一切相即佛」,且「既成且離」、「既出且入」:能空盡一切,了無縛掛,亦能深入器世、善為偕行與撫慰。這是大乘教法核心的精魂與修行目標。
基於有情只懂得「相」,識得「相」,於是,菩薩們亦僅能從「相」開始,從「相」介入與導入,建置此可能的啟發與橋樑,恰如陪著孩子堆砌一座樂高玩具,且一併將之視為重要城堡的父母一般。
依相入心
依相入心,於是,教法中有了「律宗」,緣於,一個人若能持「律」,持得如斯完滿無瑕、細緻優雅,意謂其身、心的調攝,必很接近「佛」的狀態。其餘諸宗的施設本質也是這般。
依相入心,小三馬如此向一意成為頂尖女優,而不惜出賣靈肉,於都會中沈淪、扭曲的女演員中津小夜索取了一筆「完全不可能」的天價化妝費,而所作的妝容僅是「返歸本然真面目」:揭拭掉小夜面具般穠艷的重妝,給予一個佚失已久、本然初心的「純真」面容(這恐怕是最早的「裸妝」概念罷,指的是精煉、淨化的「純真」,而非無知、青澀的「天真」),而後,告訴她:「化妝,僅能是一時的顯現與遮護,真面最後總會浮凸而出,能替此心靈化妝的,僅是你自己。」
他琢磨、指涉出「本然真面」應有、該有的狀態,卻歸還了原本索求的巨資,恰如一名禪師的手法,暸然,唯有付出甚深、珍貴的代價,人們才可能受持、銘刻此至重的一偈。
不然,則率爾忘忽、率爾拋棄,彼此辜負。
影片一開始則揭示小三馬「依相入心」、借化妝術而澤美群生之意:
一對掙扎生活邊緣的貧賤夫妻,由於鍋爐的意外,使得妻子面目毀損,永烙著殘闕醜形,而丈夫因而內咎自責。他們拿出畢生的積儲,僅為了拍一張照片:一張具足本初完好容顏的結婚照。那麼,即或生活的寒傖、辛艱如舊,至少,看著照片時,便可昇起幸福與鼓舞,卸下遺憾與重軛。
當小三馬以特殊的化妝技巧完成這乍看不可能的使命時,我們看到的,是一類「抽釘拔鍥」:嵌釘於夫妻二人之間的枷鎖拔除、罪感除滅了。
正由於人是「依相入心」也「依相起心」的,因而「眾相如花」也誠然足以填補、撫觸內在的創痛與罅裂,即若小三馬自身也是一樣的:出身於重金屬污染嚴厲的礦區,操持勞苦、為生活折損的母親,面容總是靉靉沈沈的,小三馬唯一一次見過母親綻放的美麗,竟是化妝師巧弄脂粉,為母親所畫的遺容。一個他從未曾見過的美麗母親!如此如此地美……孩提的小三馬因而頭也不回,於風雪中追隨著流浪的化妝師展開了生命的行腳與學習。
因了一個意念灼閃身心:當願眾生,眾相如花。
不止於死,生前尤然。不止於過去,現前、當來,更是。
這樣的概念與理想,貫穿小三馬的化妝生涯與思惟,如是,這名大正時期化妝術的先驅大師令自體「放之自然」,不只親自採擷、探索藥草,更實驗、提煉其香氣與精髓……
如是,不止著重色身,更著重心靈的授傳與啟發。其美學,所強調的,不止「妝容」,更是「心容」;不止「體態」,更是「心態」。
「菊花與劍」哲人以此兩者來象徵日本的文化情性,與民族氣質。
依此,於電影上,最能表述「菊花」一類美學的(比如淒悒、幽惻的詩情與寂美)應屬市川崑一類的導演。
具有「劍」以及劍的風格與力道的(比如武士道、人道主義的省思與關懷)則屬黑澤明之流的導演。
這部電影總感覺廻盪著黑澤明與市川崑的跡影與光痕、身姿與對話,是一位新銳導演向兩位大師取經、致敬之作,以致,菊花,與劍,平衡置放,偕美並行。
一般而言,改編自漫畫的電影,難免流滲原本漫畫的跡痕,而顯得誇張、輕淺、薄易、與滑落,而這部改編自石っ章太郎的漫畫《八百八町表裡化妝師》的電影卻顯得典麗、深摯而磐穩,怕正由於這種「致敬」的心懷罷,以致有了步步履踏、步步端穩的藝術性的建構與開展。
是循著大師軌跡前行的委麗花開。
也許,你需要的,恰恰是鏡子
要化妝?不化妝?──通常,一名佛子(尤其是女眾)在漸漸深入修行,決定專注修行後,很容易湧現此衝突。
一名研究佛學的學者曾如此質疑道,她曾目睹周圍一群學佛的友人,學佛後,更是毛茨不翦、臉色黃塌塌的,一無檢束,更顯黯淡、頹遲、與萎退……如此這般,形容晦昧,又怎能說服他人,修行提昇了生命,使品質更美好、更明麗?
而一名女性居士亦曾為文表述:自己是個沒有鏡子的人。修行而後,她挪開、註銷了家中每一面鏡子。
後者,似乎回答了前者的疑問。
小小的命題,卻攸關了大、小乘的修行分野,以及修行「道次第」的問題。如己所知,宗門終極是「沒有鏡子」,卻也徧大千、徧世界、在在處處,俱是鏡子,俱能鑑照、覺照、徧照(當說道「念念覺觀」時,便已意謂著有一隨時醒覺、察照、且「念念不失」的鏡子了。)──之於許多重垢未伏、未察,且又尚未悟道的佛子而言,顯然,更實際的建言,不是「不需要鏡子」或「註銷鏡子」;而是,更多、更大量、表/裡皆設、內外洞澈、清明磨礪的鏡子。
至少,神秀大師揭磨了一世的鏡子,以便照天照地、人我不欺。至於六祖慧能則「本無鏡子」。
無鏡子,卻也無不是鏡子;處處無,且也處處是!如此,才好作證「成一切相即心,離一切相即佛」,也才能使華嚴剎海,勾描填畫,既使「眾相如花」,也具「三十二相」。
註一:菩薩四明,即聲明,因明,工巧明,醫方明;加上核心的「內明」(即「解脫道智」)則共形成菩薩行者共修的「菩薩五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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