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酖孤曠的冰原〉原刊登肖像,插畫者所攝。
編者按:本文原刊於1985年9月號/《文訊》
本文與「《菁菁竹女》耿介與執著的化身──訪梁寒衣學姊」採訪引用了同一個前言,卻是不同的書寫。
飲酖於孤曠的冰原
──記文字工作者梁寒衣
——殷太石
在這個混亂徬徨,充滿了宰制與被宰制、閹割與受閹割的世界,所謂叛逆與狂飆,並不是變本加厲的媚俗無恥,而是一種人文風格的反省與重建,一份有所不為的耿介與執著。── 梁寒衣
梁寒衣記:本文原為一年輕的插畫者所寫,但因文字的疏漏、闕憾,乃由一己筆潤。其結果,插畫者因已經潤校,非自我筆力,謙虛不肯掛名。而一己也認為僅是依其經緯、架構而校潤,並非己作。於是便擬設了第三筆名「殷太石」(應太實:固執真實,而不肯妥協。)
有一類創作者,並不像其他多數人一般,以任性潑灑、字再宣洩為能事。
相反地,他們一方面忍受著現實的傾軋、催迫,一方面得以長期的抗爭,與內在的夢魘、紛亂的意念展開殊死的搏鬥。
透過精神與肉體嚴謹的「自囚」,他們如是將自我閉鎖於牢獄中,孤絕面對一方恆常空白的稿紙、畫布或樂譜。
這些瀝血而過的足跡,未必能獲取最基礎的認同、支持,使他們涉過流沙的,僅是一種對生命、對人類、對藝術、對愛與美的信念與堅持。
過去一段時間,由於插畫工作以及閱讀習慣使然,我因而認識了一部份新一代的作家。
其中不乏極其敏銳、極具洞察與觀照的,它們包含了一個新的名字 ──梁寒衣。
透過她的作品,我終於知覺,精確的文字本身儼然已是一種絕對的形式,任何的插畫、配圖相對之下皆只是一種不可理喻的冗贅,一段虛空的蛇足。
她的文字每每呈現甚至連繪畫也難以企及的躍動,以及豐沛磅礡的色彩、聲音、圖像與意象。
或者蒼莽渾鬱、冥思沈潛,或雋雅端麗、幽默諷喻……絕對的專注兼以永不息止的實驗、淬煉,使她的作品持續性的展現了某種跨躍時空的視點以及自成一格的美學。
試引其中的一段文字:
雖然是黑夜,他卻看得清清楚楚,比白日更明白:物體的表面都燃燒著,發出強烈的光暈。
源自體內的強光又把底下鮮豔的顏色、氣味、形狀照得清晰透亮,宛如通了電流。
……蘋果綠、蘭花白、蓮藕紫、老藤黃……千萬種數也數不清的顏色全部潑辣燒在眼底,逼著人瞪視它們。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瞎了?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一個只有瞎子才見得到的世界? 一個唯有封閉外在,才得以諦觀內在的世界。
——〈羔羊跑起來了!……〉
「唯有封閉外在,才得以諦觀內在」這位從西方文學研究轉而從事中文創作的作者。
如是敬謹謙遜地將自我囚繫一方霉濕的山腳下,鮮少與外界聯絡。
日常簡單的烹爨,泰半的時間則埋首於佛典、哲學、歷史與人性的思索研究。
繽紛逸散的稿紙,一路從書架、桌面、抽屜堆擁拋灑至地面上,吞噬了每一塊可見的空間,成為她生命中唯一的現實、不變的場景。
在孤寂噬人的場景間,她汲汲逼索生命的可能以及藝術的真實。
一遍遍,不厭其煩地反覆推敲、實驗所謂的「唯一的」、「能精確直抵作品核心」的風格與形式。
在精神的危岸,在紛亂飄搖的意念與龐大窒人的夢魘間,寫作成為她「靈魂的出口」、一項祓魔的儀式、一種必然的宿命。
如作者所言「一座迷宮的叉道、一段意識與潛意識之間的涉渡,一組符號與密碼的解讀與重塑。」
從中,衍生了兩類風格迥異的作品,一類是寓魔幻、詭譎於寫實的小說創作;另一類則徹底抽離現實時空,縱橫宇宙,將歷史、政治、哲學種種抽象的冥思,以一系列的「黑色寓言童話」表出,企圖穿越靈魂的最深處。
關於後者,以「寫實」為主流的台灣文壇,必然難免於質疑或惶惑,此處,且引梁寒衣的「吞劍者」作為這類文體的「答客問」──
吞劍者,立於寂然的屋宇中,將眼前的現實── 一切龐雜浮動的歷史、社會、心理、人文的脈動與光影,喧囂與沈靜、痛苦與惶亂、清明與黑暗,一一吞入腹中。逞思考、夢想的極致,加以重新整合、結構、壓擠、雕塑,鑄造出一個獨屬於文學的「心靈的現實」,而不緊緊止於單純的「鏡面的折射」。
對於一位絕對的藝術追求者,而非一名工匠而言,吞下一把劍,而吐出另一把形貌類似的劍是絕對不夠的。不!那人必須吞下一把雪亮的劍,而吐出一室繽紛的孔雀鳥羽、一束眩目的明白之花。
一幕景象恆常明晰印於我的腦海:
冬日的梁寒衣經常穿著一襲古式青衫儒服,束著髮,坐在蒲團上,默默飲著一杯杯嗆人的烈酒── 約略是大麯、茅台、竹葉青之類的。
薄削的背脊抵著凜冽的壁面,壁上懸著一把帶鞘的長劍。劍柄纏繞著一圈又一圈墨黑的棉繩。
那樣的景象總令我想起她的作品「山門」中,那位既狂且狷、耿介絕俗,在宦海陳砂中「一雙懾人的眸子依舊咄咄閃著不滅的焰火」的儒者;以及其間的一段描述:
飲酖,確可以止渴!
止終身的大旱、荒渴── 只要,那是一掬真正值得狂飲、痛醉的美酒。
只要,是一個萬般龜裂、兵燹屠戮過、烽火燎原過的心靈。
兵燹?屠戮?烽火?龜裂?……,這般文字令我回憶起她曾經記述的,那些倖免於赤棉「萬人塚」的千萬難民,千辛萬苦逃過一場災噩後,來到夢想的自由邊境,卻面臨另一場慘絕人寰的屠戮。他們被裝上一輛輛卡車,如牛馬一樣驅趕過「扁擔山」。
扁擔山上處處佈設著地雷,上面達達掃射著泰軍的機槍。
那些生活於自由土地的幸福人,並不想讓另一群流離的難民侵擾他們的幸福!
然而,一年半載後,那些歷經過夢魘的難民又回來了!
家破人亡、滿懷驚悸,一部份仍攜著零星的家屬,一部份僅剩下孤伶伶的隻影。
他們不得不逃亡、不得不乞援於曾經屠戮的刀口,因為留在那片猩紅的土地上,他們唯一的可能僅是一步步緩慢的凌遲、饑餓及死亡……。
「我的臉曬成黑褐,恍如鍋底。我天天笑,拼命的笑,對於營中走過的男男女女、大人、小孩……氣氛顯得如許低抑愁苦、悲觀絕望,我必須大聲地笑,不敢現出憂鬱,以免增加增加愁慘……。」
──除了作者對於「笑」的記言,另一段友人的側記是這樣的: 梁寒衣離開難民營時,匆匆將所有的錢兌成泰幣,交給一名叫「阿烏」的難民,散發給貧戶。
抵達中正機場時,她身上僅有三十塊不到的台幣,連一張中興號的車票都無法購買。
她就這樣靠著背袋,等著她的朋友……爾後,梁寒衣在現實中浮沈,擔任過編輯、採訪、翻譯、攝影、代課教員。
一度在極端窮窘中,他接到赴美國的「阿烏」寄來一張支票,於是厚著臉、硬下心腸,把錢真領出來。……
這些人、事至今猶可求證。我不知道如何記述這樣一個創作者。
走筆至此,閃現過我腦際的,竟是兩段分屬於兩篇文章而極其肖似的句子。
其一關於「山門」中的書生;另一關於「春天的故事」中的『安樂王子』──
暴力、血腥,一切令人髮指的凌遲與酷虐,在反覆輪迴的驚悸之後,僅能激起內在深沈的疲憊與厭倦 ──企望死亡能帶來徹底的舒解,不再以 亮的雙瞳照見生命無底的悲劇。〈山門〉
憂鬱王子為每一個故事褪下一枚金葉子,宛如一尾自願捐棄麟介的游魚。
當拋散所有依然無改於人世遼闊的痛楚。他布施了自己的眼睛。〈春天的故事〉
死亡與救贖、希望與幻滅……刺瞎雙瞳的伊底帕斯如是踽踽行走於救贖之路。梁寒衣該可以稱為一位篤行的人文主義者吧。
(1985․9月號《文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