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文原刊於2013.02.17/《人間福報》
攝影:梁寒衣
從文學至宗教的行旅
──《聽啊,緬甸的豎琴》評介
──周慧珠
這是個我所喜悅的故事:旅行者走入一名哲學家的居所,發現漫室蕭然,家具、物品少之又少,幾近空無。
旅行者於是好奇地追問哲學家。
「你的行囊之中不也少之又少嗎?」哲學家反問旅行者。
「那是因為我正在旅行呀!」旅行者解釋。
「和你一樣,我也只是在旅行罷了。」哲學家回答。
——梁寒衣〈雨季,兩個旅人〉
凝觀生死已成為梁寒衣日常的生命姿態。走過第三世界,使人動容的是乞者、貧女和街童,她從文學至宗教的旅行、行腳當中,記錄了娑婆角落的不幸與悲慘的烽火,以及覺醒與如來的寧邃。未披袈裟的她,以學佛行者的慈憫悲心,為一個乞女行乞三次,因為她洞見了:多半人類也僅是終其一生的乞者,人們從未真正停止過各類形式的「行乞」──僅是,行乞的向度不同:空乏的缽,有人撓撓索求物質,索求聲名、欲望、權勢、財富;有人餓羸於靈魂,是更內向,更精神層次、更難以解讀的炎蒸、騷鬱,和傾軋。
一個二十歲的文學人,卡夫卡這個作家與其作品,成為梁寒衣心魂重量的啟蒙與關捩──「縱使在那之前,仍有無數撞擊沉深的作家與作品,羅曼.羅蘭,曹雪芹,赫曼.赫塞,托爾斯泰,叔本華,修伯里,卡謬,沙特……但是,未曾有人能夠給予如斯關鍵性的,致命、且決定性的撞擊與碎裂!」
進入佛典,初始是為了讓文學加分,然而,進入、再進入!竟因佛法而感知、震撼文學家筆下的「生命書寫」,尤其,她所心儀的卡夫卡,其〈蛻變〉短短一篇,竟伏藏了最早之於「四念處」的觸探與體悟:觀身不淨,觀受是苦,觀心不住,觀法無我──此四鎖鑰如斯毫不容情、且無能閃躲地諦顯於主人翁戈勒各爾的「蛻變」中──無常倏至,一旦蛻為蟲身,諸相、諸心、諸人……一切世界,也幻化解構,唯餘墟燼,恥辱與苦哀。而使得她青白慘削的,不正是文中透顯的「四念處」,「那無邊撞擊、坼毀、粉碎的力道!它潛含了佛陀最古老的『苦集』聖諦。」
因文學而碰觸佛學;因佛法,昔日文學閱讀練就的文采、筆鋒,竟成為梁寒衣對生命抽絲剝繭的利刃。《聽啊,緬甸的豎琴!》是她的第一部旅行文學。流衍三十年的旅程,從生之域垂思至死之域,從文學人行旅為修行者,直下剖心──在生命抑揚頓挫的曲式中,她尋找內在佚失的途軌,向內心切鑿出一分亟深刻亟凝鍊的憬悟。
心靈自我探索的界線在哪裡?作者以「自覺涅槃」為旅程,親臨實參的現場,逼視死生、逼視你我本具的佛性。
猶如林谷芳所言:「這本書徹頭徹尾是一種行者的逼視,其中何止是對現象、本質的逼視,也是對當下自我的逼視。」而這悲切多情的逼視,正是梁寒衣宗教書寫最動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