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蘇仁浩
我覺得這種效果是在「動與不動之間」形成的,通過這種動與不動之間的緊張狀態,梁寒衣創造了一種黑色幽默式的冷諷,讀者則經歷一種煉獄式的洗禮,雖然這種煉獄以恐怖電影為飾,其底層則是赤裸冰冷的人性本質。
編者按:本文原刊於1990年12月23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動與不動之間
――談梁寒衣的小說〈基督山伯爵的墓室與出口〉
——劉大任
我們的小說文化,多少年來,常受一種先入為主的觀念困擾。
小說行為(包括寫與讀)本身彷彿意義不大,隱藏在後面或懸於高處的某種意義,卻更重要。
簡單地說,我們似乎以為,小說行為本身,不是一種經驗,通過這種行為而產生、追求和獲得的某種東西,例如;了解世界、認識人生、傳播信息、宣傳真理等,才是經驗。這也就成為許多從事小說創作的人苦心經營的目標。
我們因此陷入邏輯的陷阱。所謂形式與內容、真實與虛構、現實要求與藝術良心這一類爭執,擾攘多年,眾說紛紜,從小說文化這個角度看,其實都可以說是上述先設觀念的副產品。
而小說作為一種藝術手段,在「五四」以後的中國,大抵被看成雕蟲小技,不過是實現「理想」的一些技術因素罷了。這或許是小說專業在中國現代文化生活中始終難以獨立生根的原因之一。
在我們的文化中,「讀」小說很普遍,「研究」小說,也有人做,特別是關於小說與其他人文、社會領域之間關係的「研究」。而「經驗」小說,即將小說活動作為生命過程一部分來對待,就很少聽說了。而真正好的小說,是要求我們全部投入的,要求我們跟它一起「活」過一段時間。
三十年代的上海,有幾位被稱為「新感覺派」的作家,劉吶鷗、施蟄存、穆時英,做過一些實驗,試圖將小說作為一種純粹人的經驗來處理。
若純就創作意識而言,廢名也可以算是一位先驅。但是,這幾位先驅的努力,在中國現代小說發展上,並沒有激起太大的波瀾,他們的影響,幾乎可以說都不幸「及身而亡」。
原因也許很複雜,但不難了解。社會經濟的低度發展,規定了他們的命運,在中國現代史上,城市文明始終受制於農村文明。同時,他們本身的條件也有局限,只能看作是一定程度的模仿實驗。 從這個角度看,梁寒衣的出現就很有意思了。
我只看過她兩篇作品。第一篇是在一次小說獎的評審中看到的,題目叫《黑夜裡不斷抽長的犬齒》(後刊於《聯合文學》第六卷第一期)。
評審時,平心而論,我有點困惑,感覺像看了一場Schwarzenegger的電影,就是那種把常識中的歷史、地理、文化觀念完全擊碎而依照娛樂消費邏輯重新組合的幻想片。譬如說,雖然還是英雄美人,但英雄可能來自外太空,美人則是非洲部落的黑武士,手中的武器又或許成了東方古代文明的產物――流星錘或丈八蛇矛之類的。
這一次再度遭遇,便覺得要正襟危坐了。
梁寒衣的語匯很不中國,甚至很不現代(現代主義的現代)、同我們亮麗為主的一些作家相比,她的形容語彙幾乎是汙黑鬱沉的。
她對名詞的選擇也偏向陰冷、潮濕、僵固、板硬,像墨西哥壁畫家 V.Zanetti的形色組合單元。
我們經常接觸到岩壁、孔洞、石窟、墳墓、堞垛、蛛網、浮冰、地雷、荒原、甬道、迷宮……所組成的外在空間以及肢解了的人體、血汙的內臟、變形的器官和壓抑的精神狀態……所組成的內在空間。
她的場景老是介於動與不動之間,更確切點說,應該是介於想動而又不能動之間。
照理,這一切所拼湊的整體圖像,必然讓人十分沮喪。然而,我們經驗之後,又彷彿並不一定需要沮喪。
有時甚至相反,似乎有一種橫光利一式的快感,偷偷爬進我們的意識。而且,與橫光利一不同。
我們又一點超然也沒有,用梁寒衣的話說,我們比較像是「億兆懸擺的砂礫中痛苦喘息的一顆」。
然而,還是一種快感,甚至不是橫光利一的硬滑稽快感,是一種冷漠麻木帶來的喜感。
這是怎麼回事?
我覺得這種效果是在「動與不動之間」形成的,通過這種動與不動之間的緊張狀態,梁寒衣創造了一種黑色幽默式的冷諷,讀者則經歷一種煉獄式的洗禮,雖然這種煉獄以恐怖電影為飾,其底層則是赤裸冰冷的人性本質。
我又覺得,卡爾維諾( Italo Calvino.1923~1985)所創造的哥特式中世紀恐怖頹敗世界,同台灣今日無可避免的消費文明與後現代式的非人化倫理,在梁寒衣尋求新的書寫方式過程中,達到一種相當從容舒暢的結合。
至於作者走進作品和一些哲學議論,這是一套新的遊戲,玩得好,可以很過癮,但需要較深的功力。
因為只看到兩篇作品,所以我不敢評,只能這麼談一談。但是,就這麼談一談,也給我個人額外的喜悅,因為梁寒衣所追求的書寫方式,也許將指向二十一世紀。而我覺得,二十一世紀的人類,應已學成內在精神面的修習之道,因此也就不再需要外力拯救了。
(1990.12.23〈中國時報〉《人間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