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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雨,如斯墜落!
──慈忍的折攝力
梁寒衣
山林書案的右側供著卧佛,一尊涅槃躺臥的如來。涅槃的如來下方,置著「說法第一」的富樓那肖像──自從二〇〇九年群峰中的禪室建構後,富樓那的肖像即佇立在那裡,無論書寫或禪坐,舉目即見。──不知何人遺下了大疊日本寺刹的明信片,彼時,整理書篋,即於菩薩、天王、力士和諸弟子、羅漢叢中,獨獨挑出了這幀富樓那,置以為像。
供養涅槃的如來,意為提醒修法者永不可或忘、亦永不可失卻的本題:正向法道,正向涅槃。那麼,富樓那呢?是為了精進精研教理,提醒辯才無礙、義理精準、說法圓融善巧的必要性嗎?
初參《雜阿含經》,富樓那的紀事,一見震撼,如中天火,即或不刻意記誦,也銘刻紋身;深深地、捺入胸腑與體氣。也如吸血鬼的長釘與重槌,帶來決定性、不可逆轉的一擊──只是,是如來明定的印記:正向修法,且矢行忍辱的不可移轉!
于時,尊者富樓那聞法精進,恒常孤獨靜處,專精思惟……如是法隨法行,恒不放逸,以是自知證道明確,已然「不受後有」:不復再入三界輪迴。準此,他將「遠行至他方」,將世尊所授予他的珍貴法教──那無盡的法寶與法藏,流布將來……那是他的「覺花供養」:自覺悟,也使此覺悟之花流播人心、開徧塵寰。
世尊湛明於他的遠行,這將可能是彼我最末的會晤與指授……
胸中決定的富樓那如斯以深心請求著最後臨行的法語與告誡。
「若修法者眼見可愛、可樂,可念想、意願、長養欲望欲染的色相,而欣悅、讚歎、繫著;如是更增重重的歡喜、貪愛、執取、掛礙……則離涅槃之道愈來愈遠。眼根如此,耳、鼻、舌、身、意亦然。但有愛喜、樂著,則為羈鎖,則離涅槃之道遙遠。」
「若修法者眼見可愛、可樂,可念想、意願、長養欲望欲染的色相,既不欣悅,亦不讚歎、繫著……以淡泊故,不增貪愛、深樂、執礙,則漸近涅槃。眼根如此,耳、鼻、舌、身、意亦如是。」
世尊僅是略略簡述了「六根離於六塵」的根本教法──那最早最早、最樸素的「離欲/解脫」之道,那為富樓那早已熟悉、業已不知操作多少千萬遍的修法之道──而這至簡,便是至重的一切了!
六根對境,離於愛喜,則無嗔恚,則不為役使,則離於繫縛與羈鎖。則止息,涅槃。
「我已說畢法教,那麼,你將前往何處?」世尊凝看著富樓那說。
「將西行,向西方邊嵎輸盧那國!(註一)」富樓那回答。
「輸盧那蠻荒邊嵎、海風腥羶、而文明不至。人民粗暴、兇惡、輕躁、而好鬥好罵──若果不幸遭遇兇暴、訶罵、毀辱,你將如何?」
「我將作如是念:輸盧那人賢善、智慧!他們雖然粗暴、謾罵、毀辱於我;但畢竟動口不動手──並未當真手拿石塊擲打、攻擊我!」富樓那微笑回答。
「那麼,若果當真向你拋擲來漫天石頭石塊呢?」世尊煦然推進。
「若果石塊石瓦加身,我將念想:輸盧那人直是賢善、智慧!雖扔了石塊,畢竟未曾掄起刀劍、棍棒。」
「如若便到了刀劍、棍棒相交,毆打、斲刺、創害的地步呢?」世尊更進一步節節推進。
「我將念想:輸盧那人誠然賢善、智慧!雖則行使了刀劍、械棒,卻也抑扼了嗔怒,並未當真殺害殺死我!」
「但是,果真就殘暴地殺死殺害了呢?」世尊作了最末的逼進。
「聆聞某些道者厭患色身、希求解脫,竟到了不惜以刀劍自殺,或服毒、以繩自縊,乃至投入深坑深谷的地步。因之,若果殺害,我將冥目合掌,念想:輸盧那人何其賢善、智慧!竟以如斯地迅捷、方便,助我解脫虛幻朽敗、必老必衰的色身,使我及早進入涅槃解脫。於今,一切所作已辦、業已完滿!」富樓那不假思索,貞明、堅定地回答。
「善哉,富樓那!如斯善學善修忍辱,堪能荷擔弘法布教的大任!」青蓮色的眸眼彎彎露出希美的笑容,如月華的煬照,世尊忻然讚歎:「一切處、一切境得安,不起嗔恨,不為移轉。你將堪能住止蠻惡輸盧那!你可起行,使未度者得度,未安者得安,未得涅槃者令得涅槃!」
富樓那於是於結夏安居之前抵達了濱海陬隅的羶騷之地。那裡,魚蝦貝類的腥羶與人性的腥羶一樣蓁莽叢叢、騷盪腥烈。他以無邊的風儀、安詳安忍、與睿智,使五百「蠻夷」歸命、受戒為虔誠淨信的「優婆塞」;又以恢宏的意志與毅力,伐木鏗鏗,締建了五百座伽藍、寺刹;座墊、卧褥、衣具、僧舍……所有修持、安眾所需所欲,無不以大能、大力、善巧齊備而施設完滿。
於頭頭雜瑣,建構、淨治、度化之餘,他默然砥礪修行、深化著自身的禪定……他的禪寂愈來愈深,最終證得了「三明通」(即天眼明、宿命明、漏盡明)。看看「所作已辦」、不虛本願,於一切結案的三個月後,富樓那如是進入了無餘涅槃。
海砂寂寂,明月寂寂。
他的法音飄散於大海浮沫間……鮫人曾經與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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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梁寒衣
昔年,一見震撼!唯因發現,所謂「說法第一」並不在「說」,並不止於義理詞辯,而在「忍辱」──更正確地說,是「慈忍」:慈悲與安忍。富樓那之於節節進逼、節節上昇的怨害與毒恨,除卻安忍、消化,其「慈眼視之,一目等觀」、不住擴大涵容的方式,像極了阿那律尊者所薰修的「慈悲觀」──依慈心三昧,柔忍消融,作意觀修,將所有的逆害者、破毀者俱視為「賢善、智慧」──一類「逆增上緣」!那是唯有極致的忍辱者、慈赦者、無我者始能抵至的吧!不具足高峯的證量與禪定則無能遂行,則必為嗔恨、激流所漂流移轉。至於法義法教的精準精湛、圓融無礙等等僅是一名說法者的基礎條件,離此,便不具弘法布教的資格。但,更重要的是心行,人品,與修證。
因緣所之,他從母姓而來的其他譯名「滿慈子」、「滿願子」,恰切足以描摩他浩廣圓滿的慈悲與願行。倘使阿那律的〈八大人覺經〉代表著小乘佛法至大乘佛法的過渡與橋樑(註二);那麼,富樓那所體現的,即是自「自了漢」轉為大乘菩薩、大乘精神的浩廣輝明、行動行願。一個「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悲攝荷擔:準擬隻身深入未鑿未啟的蠻荒險域,於闃暗野蠻的心田播下啟蒙的種子和悲智的開覺。──不止佛法,於其餘宗教,於其他遠行非洲、中南美洲、中土、日本……的各類各樣的宣教者、佈道者身上,我們皆看到了大大小小的「富樓那」!富樓那所象徵的,不獨個人,而是舉世弘法者、宣教者的身影:那份啟蒙和開覺的精神與行動。為之,不惜和身輥入、投諸火鞲、披荊斬棘,忍無量的凌踏與苦行、魔考與試煉。
他是縱貫一生、影響沈深的三個佛經「忍辱」典範之一──其餘二者分別是《金剛經》的忍辱仙人,以及《長壽王本起經》的長壽王(註三)──打從初初修行便恒常深觀深惟;及至入廛弘法,於無盡人性的烈火爐鞲、怨害瀆毀……間煆煉鑄鍛,更時時依此反覆觀修──循著他臨行前四個逐漸加深的創害層次,一遍遍對照、檢省自我的能與不能、到與不到……以之為準繩、為量尺,力行鞭策、拓寬本體的忍辱與心量。
三個典則深入體性,如三枚不壞不散的鋼釘,臨境臨事,恒舉恒用、恒為提揭參省;由是,更更體解永嘉玄覺禪師的「一切劫奪毀辱,何曾非我本師!叫喚喧煩,無非寂滅」,以及「銷融頓入不思議」。
灼然!於不可銷融中仍銷融、消化得過去,許你有寸進、寸尺的拓寬,更逼進、味著此「不可思議」。
愈是負質惡德、無明深幽險暗,愈是功夫須用,道伴典範須在、須提得起!以是無明固不可思議,功行的依之拓寬、調攝亦不可思議。
典範的意義在於,禪柱子清明在眼,摩本具體而親切,可為隨身的醒堂木。
因此,並不贊同某些傳統解經將富樓那前往輸盧那「度化五百優婆塞,締建五百僧伽藍」的事業,視為三個月內即已完辦的功行──基於除非鬼使神運,即若於機械發達、科技製造鼎盛的現代,蓋二、三座像樣的寺院、伽藍都怕不止於三個月,況乎是手工勞作、野蠻荒潦的古代與邊隅之地了!
所認同的毋寧為《摩訶僧祇律》第廿三卷所記載的:富樓那抵達輸盧那,相逢一位名為「闥婆」的巨族長者;長者傾慕富樓那,其崇仰如斯之深,乃至發願為之建造一座純以栴檀莊嚴芬芳的屋宇。此中,有一名捷利敏悟的男子,名為「億耳」,富樓那度之為沙彌,卻由於身處邊地、無能聚足十名持律比丘,而無法為億耳受具足戒。及至七年而後,栴檀房香嚴落成,闥婆長者廣邀四方僧眾前來應供、觀禮,十名持律比丘業已應供赴會,富樓那乃趁此良機為億耳如法如律地受了比丘圓滿戒。踅經此艱難,這是為什麼當億耳決心朝覲如來,富樓那即託囑他代為向佛乞請五個願望,其中之一,即是邊地比丘希少,希望將輸盧那須十名持律比丘始能「受具足」的律則,改為五名(註四)。
對照比較,倘度一名比丘受具足戒均須七年的功行,就更遑論締造五百伽藍,且使此五百伽藍皆充滿修法的僧眾了!它將意味著更袤遠的時光,以及更長久、更澇苦的荷擔與持任。
為何須斤斤計較之於他者可能嫌於繁瑣的時光與細節呢?若為多添一則「故事」與「知識」,則大可不必。若為修行的實際理地、現實的摩本與操作,則也「非如此不可」!熬忍三個月的苦行、魔考,和熬忍一年、三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的峻烈苦行與煆煉,意味著道者不同的功行、保任、與火候。忍得住一年無嗔的,未必忍得住三年;熬得過三年的,未必安忍得上十年;而被破毀、慈赦了十年的,也未必當真能研磨、燒鍛至第二十年;瀝苦至第二十年的,也未必然能烹煎、摧折至第三十年……直如揹得住三十公斤的,未必能揹得上五十、一百、三百公斤!──尤其精神與肉身的磨碾、凌遲可能是重力加速度式的。摧折至第二十年的,可能至第二十一年即已全盤崩解、析離──緣於那個支拄的臨界點已然抵至!
否則,六祖又何須於獵人隊中伏忍烹煎十五年?──熬個三年、五年便提早肇啟「祖師禪」輝煌的一頁不是挺好的嗎?然,就是得如此「鑊湯爐炭拌得入」地以十五個寒暑、鑄鍛出「一切時定」與「淨/垢、凡/聖」不二,始能的的摘下明月,將之完滿呈供有情。時光的燒鑄與研磨,本意味著熟成、保任的工夫。
就宗門「搬柴運米無非神通」的觀點,力行實踐、踏地而來、「烈焰中撈得的明月」,自然較之於鬼使神運、天賜異能的更具有參考點;即使就《摩訶僧袛律》中富樓那乞請變通十名持律比丘為五名,亦可看得出他明睿的思慮、前瞻、與開闔。其他四項開遮亦然,俱屬他深入邊地,明利觀察、審量折衝的結果。
而各宗教的大小、男女「富樓那」,各個層次的宣教者、布道者亦將如彼一般經驗著同一拉鋸折衝、苦行研磨、乃至死亡死地的流程──這是為什麼這幀「寫真」立在書房,置以為像的理由。
──縱使風顏剝損,古老的木雕踅經歲月風霜的洗劫,早已殘舊蝕侵,再難現出相好莊嚴;老舊的黑白照片和拍照技術更加強了此斑駁、鬱暗之感。
置以為像,不為相好(即或果然長得恰似象人,也合該如此「置以為像」吧!),而為其精神意志的高度與宏偉:一顆忍辱、悲攝的金剛之心。
且人力可及,用腳走過!
法雨,因之而墜落,而大流湧沛。
寫于二〇二四年四月十七日
(註一)輸盧那,古印度國名,位於西印度;其首都曾為古印度西岸最大的港口城市,靠近現代印度孟買北方的納拉索帕拉鎮;又譯為「輸那」(地理資料來自「台大獅子吼佛學專站」)。
(註二)阿那律與《八大人覺經》,參見梁寒衣《優曇之花》之〈穿過長夜的針孔──為人類穿針的八大人覺經〉。
(註三)忍辱仙人,參見《優曇之花》之〈於我節節支解的肉軀〉。
(註四)富樓那與億耳之受具足戒,參見《摩訶僧祗律》第廿三卷。山中初見來自莊春江《阿含故事集》,不敢掠美,特為記載。
富樓那託億耳代乞的「五願」(即五項戒律的開遮),如來准許,調改為:
一、輸盧那邊地居民喜於潔淨,許僧侶日日澡洗;此處則半月沐浴。
二、輸盧那多礓石、土塊和刺木,許著兩重革履;此處一重。
三、輸盧那缺乏一般的敷具,而多產皮革,許用皮革作敷具;此處不許。
四、輸盧那乏少衣物,多死人衣,許著死人之衣物;此處亦許。
五、輸盧那乏少比丘,准許五眾比丘即能受具足;此處須十眾比丘始能受具足。
以上可見審量邊地、因地制宜,而有的善巧開遮與權衡。如來法智圓明深睿,其戒律並非僵死固著、也非一成不變的。
富樓那肖像,日本奈良興福寺 來源:網路
自一九九四年初參《阿含經》諸部起始,富樓那即以其慈忍定格心版;如斯偕行十五年,二〇〇九年,才初始相晤明信片上的黑白肖像。其後又過十五寒暑,二〇二四年始於網路上見其彩色塑像;但顯然修復良好,唯見慈眉含容,不見斑駁鬱暗。
然則,無論見與不見、有與無,富樓那俱是心頭永恒的身影,一個逆挫毀辱境界的參考版、回歸處。也是一名無聲、而具體的教授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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