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所謂的「普羅米修士(註一)以及其火種」所指涉的是,書房中的智者們,以其長河的努力,敲髓滴血,挖鑿心魂,所留下的偉大著述和心智光芒……它們形成了生命決定性的照明與啟蒙;同時,以其非凡的注入,於靈魂的基底厚植了一株敏感、奇特、難以命名的樹衹
普羅米修士,以及其門徒們!
──文學與人文,俱僅是開端
——梁寒衣
心木
“Literature and Humanism” 見到大會所標舉的研討主題,百感交集:何其似曾相識,且對鏡宛然!
卅年前,台大畢業的時候,我寄出了求職信,總結學習所得,所深沈領納的,唯有一個字: Humanism!” ──寄出的二、三十封信石沈大海、漠渺無音,於彼爍麗喧恣,競逐著經濟起飛的世代,Humanism宛若一個過度天真、愚騃的字詞,不具任何實質的意義與價值,也不能成為任一求職的主張與專業。
於是,僅能接受一家商業雜誌低廉的雇請,戴著白色絨線帽、披著墨綠印地安夾克,坐在摩托車上,奔馳、穿走於塵砂撲面的街巷之間,反覆描寫、推介新產品的性能、素材,與特質。
然而,我已中蠱太深!Humanism 一詞,仍如熱病一般,窒悶炎燒於胸口。
我仍習於埋首、沈湎於各種類型的書籍、報章,與閱讀之間。一次,於書市間, 一眼凝視到「國家地理雜誌」所揭露的,「高棉萬人塚」新新挖曝出的畫面:成千上萬的髑髏,大睜著空洞的眼窪,淤積於紅土泥穴中,盈堆成丘、洩散如瓦。僅止一瞥!便指尖戰慄,迅即棄下職務,前往高棉,以一名自願工作者的身份。
一座被射穿的箭靶。不去,則無以泯息不安的魂魄!不去,則無論行至何處,未來如何……我的背上將永遠掮著一袋髑髏,有一段枯渴、未了的事。
得先撫平髑髏們的目光,與砂磧,再說。
否則,所有的未來俱將成為虛夢,一切的坦順,也俱將成為溝塹。因為,於內在,在一段陷落,一個凹谷,與負欠……
射穿的箭翎,自然,仍是 Humanism 一詞──從小及長,無數孤獨、悠漫的年光,哺育著茁長、陪伴著心智的,一向僅是書房中的作者們:東、西方的詩人、哲人、思想家、文學家、史學家、社會學家……生命中,一向的參考點──一貫對話、會晤、汲飲的,也便是書房中一名名人類智識的精英,而非現實上存活的各種肉軀,比如父母兄弟、親友師長們。他們屬於某種「關閉的閘道」:受納種種既有的、制式性的框架、價值,以致,限制濃烈,射程既短、且淺…… 淺至一生一世也只是養家活口,吃飯睡覺,購屋買車,如此循回不已、輪迴往覆。不信眼前的狀態,僅是存在的唯一目標,約莫僅有九、十歲,便理解到,一己必須藉助「他者」──藉助他方的生命與思考、智識與火光……作為索道,與照明,如此,才足以打破既有封閉而麻痺的閘口,建構另一攀昇與可能。
如是,將自我交予書房中的精英、智者哺養。
由書房而長養,那麼,用Humanism來總結所習,又有什麼可希奇呢?唯因人類的學科,一切文學、哲學、歷史、政治、音樂、戲劇、美術、心理、社會…… 所指涉、匯聚的,也無非僅是人類與人本,所關注、挖掘、探索的,也無非僅是人類的種種情境,以及人性的種種變相。不同的學科,無非僅意謂著,不同的隻眼依不同的座標,以不同的角度、方向,自地表而地心,掃瞄、審度人性,以及人性所能製造、抵達的各箇象限。無論上昇與下降,低限或極限,現象與物質,肉體或精魂……不同的領域,僅意謂著不同的穿照與凝視,洞省與敲擊;但其Humanism,其中以人為本,為本體的關注,以及自覺省觀,卻是如一的。
如果有所謂的「普羅米修士(註一)以及其火種」所指涉的是,書房中的智者們,以其長河的努力,敲髓滴血,挖鑿心魂,所留下的偉大著述和心智光芒……它們形成了生命決定性的照明與啟蒙;同時,以其非凡的注入,於靈魂的基底厚植了一株敏感、奇特、難以命名的樹衹:人類的命運、情境、章節……人性的種種。嗔癡惑愛,砲口與堞垜、薔薇與墟燼……俱能如風一般,精準射擊樹衹,使得木葉淅瀝不止、洄瀾驚響……
自然,那滿坑滿谷、延植成丘的髑髏也是的,它形成了心木的炎風與潮悸。
是強颱。
攝影:梁寒衣
苦難,源自於無明。源自於心智的荒莽愚暗,未鑿未啟。
良善無價,然而,如若缺乏真實之智──缺乏「智明」與「智導」,則集體的美德亦可能衍為集體的暴行;集體的紀律,成為集體的鐵蹄,與共犯。
無頭之怖
而,高棉難民營的經驗,關鍵性地,使一己從閱讀者、研究者,決定成為創作者。
唯其凝視到,苦難,源自於無明。源自於心智的荒莽愚暗,未鑿未啟。
因了未鑿與未啟,「服膺威權、律法」、「聽命驅策、宰制」的「善良羔羊」,於生死濁流中爍滅輪迴,扮演著各式各樣苦難的播種者與刈收者,侵略者與受害人,劊子手與犧牲品……一切全然取決於命運將之置放於天平的哪一端。表面上,兩者角色懸殊,遭遇烱異。本質上,各忠其主,相去無幾。只要位置互換,情勢逆轉,兩者皆將以等同的熱情去呼應、附和,去仇恨、侵掠,去屠戮、濺血……由於無知無明,闃暗荒迷,他們不僅使得自己命如草芥,也使得他人和自己一樣命如草芥。
德國全體人民,並非於納粹統治期間,突然一朝一夕獠牙暴長,異化為一群嗜血渴血、恐怖迫害的邪魔;也並非於納粹灰滅後,猝然又一朝一夕完成內在的蛻變,心靈淨化,返回懺悔贖罪的聖徒。一如二次世界大戰,日本侵占中國,日本全體忠貞的「良民」,無不歡欣鼓舞,虔誠頂戴,祈請「皇軍」輝煌的凱旋,而純潔的青年,慷慨赴死,如蒂落的櫻花,忠勇投赴戰場……將於中國所犯下的恐怖暴行,種種殺戮、死亡、侵奪、劫掠、姦淫……俱視為「必要的犧牲」以及忠勇的徽章和美德。
同德國人民一樣,他們也並非一夕之間成為侵略、殺戮者,又於一夕之間完成「心靈的改革」,成為誠懇樸厚、溫良恭儉讓的人民。
關鍵點,亦僅是威權信仰、認知∕服膺系統的改變和轉移……
良善無價,然而,如若缺乏真實之智──缺乏「智明」與「智導」,則集體的美德亦可能衍為集體的暴行;集體的紀律,成為集體的鐵蹄,與共犯。
而發生於高棉的,也是如此。之於共產主義的晦昧無知,人民以其熱情,盲目信念、擁抱了「赤棉」。又由於堅澈最「原始、純正」的共產主義、堅持「返歸未受文明污染的純潔、素樸之道」,赤色高棉展開了一連串的「淨化」、「清洗」行動:大量整肅、屠殺異己;一切文明文化,汽車、商業、貨幣、城市、醫院、報章……盡在禁制、掃盪之列;人類的智識、思想、心靈……亦視為毒草毒花,惑亂、蠱害之源,加以連根拔除……那個風聲鶴唳、血腥板盪的年代,僅只要戴著眼鏡、藏有眼鏡(哪怕僅是一只老花眼鏡!) 便有可能被疑為一名「知識份子」,而送上死亡。認得字,即是不赦的原罪。
血腥的高棉,地雷徧野,髑骨淤積。死亡的人口高達一百五十至三百萬,
占全國人口三分之一。然而,一如中國的「文化大革命」一般,缺乏強而有力,以全民為體的「共犯結構」,缺乏如斯龐大的信念者、追隨者、揭密者、附媚者、背叛者……缺乏如斯「集體催眠」、「集體癲癇」、盲惑共舞的「良民」與「勇士」,人類的歷史,則必不如是鮮血沸湧,枯骨盈積,成為一部自私、貪婪,集野蠻、偏見、暴力、讎恨、恐懼、屠虐……等人性的癌瘤為一身的「血書」與「血史」。
這即是生命的「無頭之怖」──因無頭,而盲目惑動、任為役使;因無頭,而怖人,怖己;自害,害人;彼我輪轉,互為刀俎。
且安裝一個頭。為人類鑿取智覺,與火種。
攝影:梁寒衣
智覺,而無能祓免刀斧墜落,清末民初的詩人學者王國維的詩偈「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大抵可作為智識份子人文精英們的註腳。它描摩了智識人的尷尬處境:觀照火宅,卻也溷落火宅,無以扼抑「生命同體」的燃燒,無論自身或他者的。
飇風
向體內至深至邃處,鑿取一朵智覺之花,以便照明人類,成為生命珍貴的本題。唯因一己也是依此相續的花絮,而長養,而照明,而遠離混沌黑魅、愚暗之牢。
如斯,綻開另一朵,是致敬,亦是延燒,也是光光相照……
相信智識,也相信文學是「凝觀人性,智覺啟蒙」之鑰,從難民營歸來,便焚燬了出國深造的文件,開啟了文學的試煉與摸索。
如此,跋涉了十餘年,人類之風──種種微風、薰風、驟風、飇風、炎風、悲風、厲風……烈烈襲吹,浩盪劈掃,以更激越、敏烈,更赤燒、灼亢,也更鮮明,尖銳的形式……我書寫得愈多,也閱讀,涉獵、探勘得更更深刻、廣袤、而遼遠……千江之水,奔流湧踏,而人類的心風,焚煬不止,燎燒不止……於卷內,卷外,於故事的人物、角色、情節之間,也於說故事者、編輯人、出版者、評論者、傳播者、閱讀者……的生命經緯、人際脈流中。書裡、書外,一樣章節跌宕,惑愛顛倒,人性重重,而棘刺層層。
並不由於覺知與洞照,而能豁免於自體與他人的「無明之刀」:種種人性的欲愛之刀,權勢之刀,聲名之刀、利害之刀、忌刻之刀、疑懼之刀、憎毀之刀、競諍之刀、斥拒之刀、生死之刀……
一旦激流襲捲,則也刀斧鋒利,砂暴賁揚。
智覺,而無能祓免刀斧墜落,清末民初的詩人學者王國維的詩偈「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大抵可作為智識份子人文精英們的註腳。它描摩了智識人的尷尬處境:觀照火宅,卻也溷落火宅,無以扼抑「生命同體」的燃燒,無論自身或他者的。
阿根廷魔幻寫實主義的作家波赫氏(Jorge Luis Borges)的小說〈不為人知的奇蹟〉描述了智識人的困境:作家狄拉克由於無辜的指控,受構下獄,且以草率的審判,判定以槍決處死。面對猝然的厄運,狄拉克的感覺只是駭怕,心想無論是上絞架、斷頭台,乃至鉞刑,都更不足以退怯,也將更能接受點(當然,這是自欺欺人!)在行刑前的幾日,他非但不能以理性平息焦慮、恐懼,反而以作者旺盛,而無以扼抑的想像,極盡荒謬且竭盡可能地「模擬」槍決的各種畫面:讓數百個人……一個個擬想的「我」,排列成幾何圖形,出現在各個角落,死在不同角度,不同士兵的機關槍「達達」掃射下,有的死在遠距離,有的死在近距離的掃射……
如此,心如轆轤,馬不停息地推想著那令人戰慄的死亡……
作為智識精英,狄拉克無法關閉的頭腦,和其纖敏、銳利的思惟,顯然地,使他經驗了一般常人,以及其餘鈍化的心智所未曾經歷的犀銳痛苦。唯其以其智照,更更清明的「預知」,以及「想像」、「覺察」了命運的刀斧。
即若王國維亦未能逭逃過自我的生命之刀──這位集文學、美學、哲學、金石學、甲骨文研究於一身的學者,五十歲那年,投湖自沉而死。
這,即是智識以及人文的極限。
它是唯有「修行」,始能跨越、泯息的刀口。
唯有修行,始能清涼息止那為人類的颶風、砂暴,所烈烈焚吹、鋸解的心靈之木。
攝影:梁寒衣
普羅米修士僅是擦亮了一根火柴。隨著那「豁然的一悟」,他須以巨力的修行──巨力的淘濾與轉化,巨力的禪定與安忍,智照與反觀……始能一一拔除永夜長劫中於他體內所插入的種種鋼釘、刺戟,種種硝酸、毒液……
解縛!普羅米修士
在鷲鷹盤桓,風雪咆哮,雷霆與閃電交相扣擊的巨岩上,受縛的普羅米修士持續著他的流刑與痛苦:鷲鷹啄食著他的肝胆,而他的肝胆無盡再生。
鷲鷹啄而復啄。肝胆生而又生。如是,痛苦持續,苦刑持續。永劫廻溯。
於深巨摧折中,普羅米修士如斯仰天詛咒。他詛咒諸神,詛咒命運,也質疑著自體的「初心」:懷疑那為人類盜取火種的慈憫之念,最終,所招致的是無天可訴的創楚與牢獄。
如是,雷電霹霹。他的憤怒與怨詛,猶勝霹靂,猶勝天火──
「無論天地神鬼,無論是誰!盡宇宙一切有生、一切有情,唯願無有一人,再經驗此無以贖拔的苦難!」於極致的凌遲與裂解,那個覺醒的黎明,普羅米修士豁然而悟:唯願所有能呼吸的,俱將不復輪迴他所熬涉的非人之痛。
當他發出祈願,以慈憫祝福群生,鐐銬應聲而落!普羅米修士獲得了最後的解縛。
這是記憶中的英國詩人雪萊的長詩〈解縛!普羅米修士〉(Prometeus Unbound) 的大意,為年少的一己所酷愛,乃至形成趨向人文,趨向文學,孜孜創作的動力;誤以為:「靈明的一悟」、「智覺的瞬息」即可帶來精神、心靈的翻轉,獲致生命的超越、滌淨,與贖拔。
直到多年多年以後,閱歷更多「鐵與血」的現實,始瞭解,智識精英不難以其犀銳、敏慧,以其「靈智的一瞥」瞬息想望、投射於廟堂的核心;但是,一階一階,如如實實,跋山涉水,登入廟堂,是另一回事。兩者,意謂著迥然的層次,迥然的功行。
智覺與悟入,僅是初步,僅是起點。
普羅米修士僅是擦亮了一根火柴。隨著那「豁然的一悟」,他須以巨力的修行──巨力的淘濾與轉化,巨力的禪定與安忍,智照與反觀……始能一一拔除永夜長劫中於他體內所插入的種種鋼釘、刺戟,種種硝酸、毒液……漫長的苦難與蝕銷中,它們早已繁衍如林,厚植成一座又一座的巨山,且輻射著毒恨而肆虐的吸盤。他所須的,是以巨人般宏偉的意志,穩定瞬息擦亮的柴火,使之恒續又恒續,燃照又燃照……直到拔盡每一寸鋼釘,除滅每一株毒木、毒草。
攝影:Nicole
這即是普羅米修士徹底「解縛」的奧秘。也是這部作品《無涯歌》之所以寫作,以及我,之所以來到韓國,站在這裡,與諸位建立緣起的原因。不進入修行,不追尋如來智慧,不深入圈點、參惟《華嚴經》,則決無能誕生這部以韓國二位「華嚴宗」的大師──元曉,與義湘,為主體的《無涯歌》一書;此二位大師,前者為韓國「華嚴宗」之「海東宗」的鼻祖,後者則為「浮石宗」的肇啟。
而《華嚴經》浩瀚淵深,瑰麗而謹嚴,集注了南傳至北傳,佛教各宗思想的精髓,一向被視為如來智慧至為圓滿的諦顯,也視為教法至為嚴麗嚴明的巨樹。唯有深具宏厚人文素養,「精英中的精英」、「行者中的行者」,始能窺其堂奧。正由於視「華嚴宗」為生命修行的終極,於是,自中國的華嚴宗一路叩索至韓國的華嚴宗,有了這部作品的問世。它是創作生涯中,所跋涉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然而,與其將之視為文學的花菓,毋寧將之視為修行的結晶:唯因它是「智識人」、「文學人」、而「修行者」,而「菩薩道」(註二)的自覺追尋的過程。
《無涯歌》書中的三個人物──瑤石、義湘、元曉,代表了作者體內的三個面向與氣質:
瑤石,屬於人文情質。
義湘,是僧侶式修行。
元曉,是菩薩行者的慈行。
三者,所匯歸的,是如來智慧──華嚴大海的正覺與悲贖。
而推動它,推動這遙迢追尋與相晤的最古老的湍頭,卻僅源自於卅年前的一個字:Humanism。
(註一)普羅米修士(Prometeus)是希臘神話中的英雄,為人類盜取火種而背叛諸神。諸神以鐵鍊將之縛繫於巨岩上,使鷲鷹啄食他的膽臟;而肝臟不斷再生……
如是,懲罰持續,而苦難永恒。
(註二)菩薩,即自我覺醒,也依之覺醒其他生命的有情。由於他心量廣大,悲贖無限,故也稱為「大心大士」。
攝影:Nicole
編者按:本文原刊於2011年10月2日/部落客:NK.之UDN部落格
《無涯歌--梁寒衣著作》重新出土於韓國!
相關連結:https://blog.udn.com/norikon/56938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