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PChome新聞
習性洄游
──關于「鯨鯊之死」
——梁寒衣
看了一部關于「鯨鯊」的記錄片,浮現的是「習性洄游」這個字眼,它不是佛家現成的用語,卻以一種鮮明的意象,強烈盤桓胸中,描述了生命執拗、盤繞、返覆框架於自我意識、習性中的狀態——
這是一部攸關「鯨鯊」(又名「豆腐鯊」)保育與放生的影片:一如所有現代化的海洋生態館一般,這座位於台灣的海洋生態館,也設計了一座大型的玻璃水族展示箱:隔著玻璃帷幕,觀者宛如深潛海底、置身於海洋實境般,看著大大小小、繽紛絡繹,各種知名與不知名、怪偉或綺麗……的游魚,於一己眼底盤桓浮游;近在指尖,透明如同盒中偶戲;只是浸著水,攜來涼意。
洄游,洄游,又洄游……從早到晚,一圈一圈,繞著這座透明的玻璃箱子反覆盤桓、打轉,一次次地重覆與盤繞……盤繞上成千上萬次,便是這些魚族的一生了。三隻碩大的鯨鯊中,其中有一隻,長七.二公尺,重達三.六公噸,巨如一隻小艇……牠顯然打自一名小小孩開始,便豢養、盤繞於箱中,七、八年過去,如今,牠巨碩無匹的體型再也難以自在悠游、旋轉於這相對之下顯得侷促、狹獈而縛束的空間,每一轉身,牠那長形的尾鰭便擦撞著玻璃箱的角隅,形成傷口與潰爛。
創傷與潰爛,不住深化與蔓延……
動物保育團體以及海洋生態研究者,基於稀有動物保護的立場,不斷予以呼籲與警告。面對龐大的關注與壓力,「海洋館」決定「放生」鯨鯊,但採取「獨立作業」,拒絕動保團體以及生態研究者的參與,只是用一艘漁船,將鯨鯊載出近海、釋入海域,便算「放生」了。
鯨鯊可深潛、伏游於六百公尺的海底,自然僅僅十公尺深的水族箱萬萬不足、拘限且障礙!然而,一旁觀察的動保與海洋研究人員很快便發現,鯨鯊瞬即游回了海岸,且選擇牠已慣習的「非常淺」的淺灘與淺海中廻游,同時,正如同牠於水族箱所習慣的一般,劃著小小的圈子,不住反覆旋轉、廻游——海域明顯拓大,自由,且無限……但鯨鯊只鎖在看不見的透明圍壁中,自動性地縮限在水族箱一樣大小的方塊中反覆廻繞,劃著圈圈,重覆著七、八年來的慣習。
海洋館接獲通告,再一次「放生」鯨鯊,將它運送至更遠的海域……可惜,卻總嫌太近!初次洄游淺海的危險并未構成警醒。這一回,返回的鯨鯊擱淺於攤岸,於大大小小、稜角粗礫的岩礁、石塊之間,且於三十六、七度的高溫曝晒下長達兩個小時。十餘個保育人員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始將這奄奄一息的龐沈巨物推送回海中。
然而,不是放生,僅能算是「海葬」:徧體鱗傷的屍首,最終,僅是沈默沈入海底。
這是三方的失敗,無論海洋館,或動保、海洋研究員。徒有慈悲、愛心,卻無明、無智——既缺乏生命洞察的智慧,亦缺乏完滿成熟的「放生框架」與專業技術;以致從為「一只受傷的尾鰭」嘈噪不休,終而形成徧身流血、徧體創傷的局面。不諱言家貓、家犬任意放生,便只能形成野犬、流浪貓,況乎一隻豢養缸中、每餐必須餵養三公斤血肉的鯨鯊!即或順利放生海中,掠食、補獵仍形成牠生存/死亡的問題——基於那是牠在缸中從未學習、適應過的技巧。
牠所更慣習的是,如君王的率領御從般,日日率領群魚,於缸中優雅洄游,又洄游!劃著一個個固定、狹窄的圓弧,接獲眾人讚嘆、奇訝的眼光。
使人悚然的,便是這玻璃帷幕所框限出的「習性洄游」:釋回的海域無盡無涯、了無邊綫,無論高度、廣度、深度俱然;鯨鯊卻自為設限、自為防堵,自動昇起四道看不見的玻璃帷幕,自我縛束、屏蔽其中。一向僅慣游於十公尺,牠不願泅泳、延伸至廿公尺、卅公尺……乃至自然潛能所能許諾的六百公尺。一整座汪洋巨海於之了無任何意義,唯因只慣「淺」、只願「淺」,而不欲「深」!……鯨鯊僅慣習於豢養出的「習性洄游」。
屬於我們的「習性洄游」又是何其之多——「傲慢」是一種習性,「恐懼」、「批判」亦是一種習性,悲傷,憤懣,沈鬱,絕望,焦慮,懷疑……乃是麻木、無感、冰冷、安逸、怠惰……均是一類習性——無論動不動便墜入谷底,或莫名所以便快樂、上揚……無論正向、負向、或平出,皆只是一種廻游的狀態與情性。倘不以大智慧、大格力,猛力覺醒、勇猛突破,便可能終其一生僅是鐐銬、洄游於自我「習氣動綫」、「生命坑洞」中而不自知。
無論止於何處,置於何處,處於何種場域、關係、人際……倘不以大力猛覺提念、猛覺照破,便也只是帶著習性洄游,又洄游!
如是,關于「積習的洄游」,人類並不比一隻鯨鯊更自覺、聰明多少!泰半的生命也無非於其所自設的固定場域、模式、情性、反應……於無盡循環廻游中,踅過了淺淺、窄窄,輪廻又輪廻的一生。
「覺醒」并不如想像中容易,「打破」更屬難中又難,即使之於有志於跳脫生死輪廻的佛弟子亦如長夜穿針。明代憨山大師曾「示眾」道:
近來諸方少年有志參禪者多,及乎相見,都是顛倒漢!以固守妄想為誓願,以養懶惰為苦工,以長養我慢為孤高,以弄唇舌為機鋒,以執愚癡為向上,以背佛祖為自是,以恃黠慧為妙悟。故每到叢林,身業不能入眾,口意不能和眾,縱情任意,三業不修。以禮誦為下劣,以行門為賤役,以佛法為冤家,以套語為己見;縱有能看話頭,做工夫者,先要將心覓悟,故蒲團未穩,瞌睡未醒,夢也未夢見在,即自負貢高,走見善知識,說幻說妙,呈悟呈解,將幾句沒下落胡說求印正……
此處,所指陳的,也無非僅是「習性洄游」罷了:乍看欲求出世、欲期悟道,美滋滋地冠上「佛子」、「禪子」之名,卻僅是傲慢橫陳、積習不改、偷心難死——僅將世間法嬌慣、豢養成的情性、脾氣……統統「原封不動」、橫向挪移至出世法。從職場至道場,恍然洄游動綫拓寬、深化,卻僅是同一肉殼子,換穿、演練了不同的服裝、儀式、規矩,其習性洄游一貫,不改如故,仍是一個無明鬼坐在無明窠窟裡,只是貼了「佛」字,填了金。
如何對治、調整呢?
經驗教訓,研究人提出了一個「Transit」(中繼站)的理論,即:將鯨鯊置於近海,圈圍飼養,以漸進的方式,逐步擴寬其洄游的場域與深度;同時,逐步減少餵食,拔除鯨鯊之於豢養的根本依賴。
「理」則頓悟,「事」須漸除——修行怕也僅是這樣的罷,關於深烙體內的習性廻路,行者只能深化禪定、禪觀,不斷覺照、覺知,數數照了自我的洄游模式和形成根砥,反覆地掃除、突破、與調御。一次次地拓展與釋放。
「心」在己體——無法期許、倚依其他圈養者,自家的頑牛僅能自家看取,自體拉拔與管束。僅能稱「覺」為師,依如來智慧,經典智慧,祖師智慧,為拄杖,為調攝。它是修行者放歸「佛性巨海」的途軌。
關于對治行者的「好逸惡勞,偷心不死」,憨山如此道:
若是真實為生死漢子,當觀本師釋迦文佛於三千大千世界,無有如芥子許、不是為求菩提捨頭目髓腦處,如此,當發勇猛,拚捨一條窮性命,將這一具臭骨頭布施十方,供養大眾,一切行門,苦心操持,難行能行,難忍能忍。若於日用,六根門頭,頭頭透過,便得法法解脫!——
安忍繁難,從自體身心上著手,明睿洞察,對治,與剿剔,始能放歸巨海,避免生命累世行來的曝死淺灘、淺流。——這是當代大乘佛法和佛弟子的積弊,欲革改泯除,則修法者唯能向本體下手。
「以金剛焰爍破歷劫重昏。」憨山大師曾自述自我的調御。然而,所謂的「歷劫重昏」所指的,也只是無明重覆、難知難覺、深幽微細的習氣與情性的慣性洄游而已。
寫于二○一四年七月十五日 觀音成道日
攝影:梁寒衣
以金剛焰爍破歷劫重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