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修法的實際,要於死亡之際「體露金風」,則必也須鑄鍛嚴密,一體純金,平日平素裡,便作得了主,金風出入,時時露!刻刻是!——若平日不能,一到臨死,四大解身、諸相逼迫,則也勢必萬萬不能!
體露金風
──一任狂風橫掃盪,骨離離處金色界(註一)
一僧問雲門:「樹凋葉落時如何?」
雲門道:「體露金風。」
公元二0一四年秋日,於一個雅士雲集的茶會茶樂中,聆聽主人揭舉「雲門宗」祖師雲門文偃的這則因緣。
一個熟的不能更熟悉的言偈,鏗鏘注滿。
默爾微笑。颯颯秋光,拈提此偈恰恰相扣相引,即若全然不識禪家禪宗,也不難以人間經驗,直入、直會秋風捲揚,浩浩大地一時金葉掀動,金色迷離、金光拋擲的大氣、大美。
一個頓成的金色界。只要踅歷過秋光,踅涉過山徑、廊道、公園、庭院……純以自然體驗,便不難會解秋色秋氣中的一時金明、一時澄湛。
也不難照見枯枝杈椏,現出光裸、禿白的本體。
體露金風,四個字磅礴吞吐,縱橫全收──關于鎏金秋色,世間、出世間,佛與非佛,一切詩文、言句中怕再難以覓及另一個更簡扼、短略,卻詩情昂盪、明曜精湛、況味全收的言偈。
雲門的「氣宇如王」直見一毛端:一句子,恰如獅吼,震碎百獸、掃盪群音。
縱使不識禪,僅作「境」看,也一樣遼闊天宇、睥睨稱尊,無人能攘奪。
台上舉揚,台下暗自擊節:可惜一個鏗鏘倚天的絕句,只墜入金風送爽、淺酌低唱中。若是危嵫榻前,臨逝、臨行之際,一個漢子兀自闖入,驀然骨稜稜、出鞘逼問:「樹凋葉落時如何?」
禪者尚能答得出:「體露金風」。
那麼,便是輝天耀地,全身湧入、全體作證、一圓獨曜了!
在於,恰恰樹在凋、葉在落,即境、即景,恁麼時刻,恁麼人!
正是親履實境,證據親切的時刻!
不如此,便只能算模擬想像、虛擬穿涉而已。全算不得準。
樹凋、葉落──當生命處於低陷、步向蝕解、敗毀:青春、血肉、財富、名聞、威勢、權柄、眷屬、戚友、子女……凡所依倚、追尋的,皆一一剝離、崩解、襲奪、夷滅……當肉身與精神俱陵夷、剝損殆盡,且剝而又剝、凋而又凋,是誰?是誰還能「體露金風」、氣宇雄峙、獨自稱尊?
誰?誰?誰?
樹不凋、葉不落──樹大葉茂、花果鮮澤,彼時,青雲得志、韶光正美、冠蓋京華,無論男女老少、姿態妍醜、底蘊如何……人人箇箇意氣風發、叱咤飈揚,男瀟灑、女嫵媚!……鍍金、閃金、搖金……一片金光璨爛、目眩神迷!「體露金風」又有何難?緣於,本便布滿金彩、貼鋪鑲足了金箔、金片。
一旦樹凋葉落──剝而又剝、挫而又挫、損而又損……剝奪、蝕劫、陵夷殆盡,則徧地狼籍、污坌渾溷,漫眼滄哀、殘陋、與寂寞。
因之,「體露金風」之所以氣宇如王、嘯喝群生,關鍵處正在上半聯的提捻「樹凋葉落時如何?」
賴此上半聯,「體露金風」才算是頂天立地、獨立稱尊的王者之句;唯因如來體、相一時具足:既「空」且「明」,全放全收──既空其所有,卻也搖金作響、席捲大千;使此恒殺器界頓現金明。
同時,能於極致衰毀變異、冥闃飄搖中,不減光華、體露金風的,必也「何處不稱尊?」──乃真正的王者,純金所造,能稱尊、作主於一切;且無處不真、無時不是──生如是,死如是,成如是,毀如是!……飛龍在天,乘其本願,固然瞬目揚眉、璀璨輝金;瑣屑瑣役、寒磣寒簡、苦空寂寞,也照樣明珠炯耀、不動金澄。地底封埋,重重匝匝、下陷了數千噚,髑髏硬脊,靜涼獨照的,也還是那位不動尊。
也一樣皎皎地,體露金風。
只是留予諸佛,諸祖,和蟻穴。
換句話說,無不露時!金風金體,本色真顏。樹凋葉落,也無非以終極的刃口,揭現其底蘊、驗證其本真。極限、底綫下能露,則也必是養得淳熟的露地白牛。白牛往東往西,落草出草,在水沒水,也總是白!
雲門此語雖不為辭世道,卻恰恰適合宗門的辭世。唯因,無論採取何種方式、何種場景,或揮灑流眄、或巨力賁揚、或寂靜凋落、或沈痛一哭……辭世,俱是禪者所留予禪人的金風一段。是白牛最末的堂堂瞥地,也是最后的「哞!哞!」嘶吼。不惜眉毛,合盤托出,緘封著禪者一生的修證與最后的關要。
是獅王臨別的通身一躍、最末醒振的大嘯吼。
即此,獅子踴沒,宇宙空寂。
也是大覺法慶所說的「臨行為君通一綫」(註二)
重點,不是教人死,而是付授鎖鑰,教人「開門」!
此中,獅與獅間,一圓如故,金風一體。別異處,不在道悟,而是「同條生,不同條死」,在於風格、情性、經驗、關注的不同。
而就修法的實際,要於死亡之際「體露金風」,則必也須鑄鍛嚴密,一體純金,平日平素裡,便作得了主,金風出入,時時露!刻刻是!若平日平常不能,一到臨死,四大解身、諸相逼迫,則也勢必萬萬不能!
由是,關于雲門宗,廿年受用沈深、影響縱貫,猶如碑石般日日鐫刻、打磨的,反而是另則因緣:
僧問雲門:「如何是塵塵三昧?」
雲門曰:「缽裡飯,桶裡水。」
認為,兩則公案須聯併一起,方能具顯雲門真正的家風。能於「塵塵三昧」中立足真切,透得穩、坐得實──能於「缽裡飯,桶裡水」中,於日用尋常,一切瑣屑、瑣務、塵勞、雜役……中,寧闃平和、安澄安住、縱貫一體、一切時「定」──能如此洗磨、淘濾、蹈煉成片、體露金風,則不怕死前、逝前不金風撲面。
它是「何處不稱尊」的奧秘──現前現實中,便得審實淘煉,呼喚、把掌、作用得了金風。
如此,處處是!時時是!上堂,舉揚,示眾,說法,固是金風露布;鍋盌盤瓢、茶湯茶水、污坌勞役、雜瑣雜煩……亦不離金風習習。廚房中「牧牛」的石鞏慧藏固在爐焰中竈間燎煽著金風;「種松時復上金剛」的洞山曉聰也一樣金風颯爽,不分春夏秋冬。「病中有一不病者」的德山宣鑒,誠然金影湛湛、金容分明;以一盆惡水潑散禪人的葉縣歸省,又何嘗不是金風流洩、淅淅作響?
俯仰縱橫,生時、死時、健時、病時、忙時、閑時……無不金風露布。
之於達者,本覺智炤,是本色。在在處處,金風怡怡,是本體當然。古德《燈錄》,說穿了,直如一只大風袋,收捲、記錄了一名名祖師的「體露金風」,以及弄風的手段、本事。
一貫金色亙古,問題在於,當人是否願意詰叩生死,掀開風袋,入此金色界。
體露金風後,畢竟如何?
山嶺禪堂的後面,是連緜的國有林地,樹河流動,葉海婆娑。
樹凋,葉落,無論什麼風──和風、微風、靜風、狂風、暴風、颱風……岑白的枯山水便美人刮面,污塗污坌、狼籍糞掃。
一個人的僧團。能「體露金風」的,是山中人;能遂行「塵塵三昧」的,亦唯存自性佛、法、僧。日日的早課,僅是蹲踞在石礫石板上,誦著大悲聖號,拾掇著飄散淤積的落葉。
一旦颱風,分形百千億──大把大把的林木,連枝帶葉劈打、擊掃而下,被巨力暴風撕扯、裂碎的葉片,便分身散影化為十百千,插入石礫、石隙、窗牖、廊枱……即須以穿針的耐性,日日「鉢裡飯,桶裡水」地與之挨拶、廝磨。──然則,這也不過無盡雜瑣的一端。住在山中,一頓飯便有一頓飯的工夫,鉢裡飯,桶裡水,是必然!是現實!
如何湛然寧定,一切時間,於動用施為中「體露金風」、連成一片,是不容逭逃的工夫。
樹凋葉落,既是日日的命題。雲門文偃也便如此提而又提,日日親切、日日拄立了!
因「體露金風」鑄煉「塵塵三昧」;從「塵塵三昧」契會「體露金風」。
應時,應景,正恁麼時──
那麼,「樹凋葉落時如何?」
「體露金風。」
「露後如何?」
「揀。」
只是深辨來風,揀別,揀取。將此金風騰騰銷歸自體,轉為一色。
古德公案、因緣,畢竟,不在多。關鍵在於,深信不疑,持此一言半偈,力參、力叩……十年、廿年、卅年,篤行不移、操持深刻、縱貫一體──如此「慧劍單提日用中」地實作、蹈履下去!
直到彼我一餅,一併銷融、吞吐、流注無間;也一併金風浩盪,同體同體,分付大千。
寫于二0一五年十二月廿日
至二0一六年一月一日
(註一)金色界,就「教下」,代表文殊師利智境界。就「宗下」,則是本覺智性;悟者,自能識此風穴,掏揑出金風。此詩為宿昔過日本京都太原,於寺前拾起金色杏葉所詠。當時,未識雲門。識後,知山中不孤,已有人先發唇喉,且寶相莊嚴,金色澄滿。全詩為:
詠杏葉──過京都太原
‧之一
一葉丁零何所為?
體色金明光皎璨;
吹過須彌綸大海,
依舊昔時不動尊。
‧之二
一葉皎皎明明色,
菩提不作眼中砂;
明月來照還一似,
金中尊對金中尊。
‧之三
舞扇遍搖人不識,
本然初色骨嚴清;
一任狂風橫掃盪,
骨離離處金色界。
(註二)參見《花開最末》一書之〈何必喧動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