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最末
――這條道路,雖然,人跡罕至。卻也是一條正真之道。
當我提出要寫一部《辭世偈》――一部關于禪者臨終之際,面向死亡的「告別、辭世」之話語、詩偈的作品,「怪人。」朋友道:「你真奇怪,也真可怕!沒有人會買這樣的書……讀著各種死亡、告別之語罷?」他建議道:「你為什麼不寫『開悟詩』呢?……像別人一樣,『悟道』的詩偈,赤坦、光明、活潑、鮮耀――且是充滿希望的開始,與突破,人人都喜歡。」
是啊,裂破乾坤,獨耀全真的「悟道偈」,如嬰兒的初生一般,出生出炯絕孤樹,獨超宇宙、器世的「沙門一隻眼」,粉碎了累世積劫舊有的框架、思惟、與皮殼――的確是視象嶄新,關鍵、決定,且霹靂雷霆的一刻:
唯因行者的確經驗了不可思議,無以言說、也無從指涉的剎那:一個徹底的撞擊與粉碎:宇宙、器世瞬息銷為煙塵,「我」與「我的心識」頓時夷為齎粉、化為烏有……即連佛家所指證歷歷、收藏記憶、意識種子的「阿賴耶識庫」也殞為幻翳……人,與我;佛,與魔;眾生,與世界;物質,與精神……此世,與彼世……統統淪為幻構。
世界曠盪,一無所有,澄明,而無限自由――
是啊,悟道!――一個禪者終其一生削筋剉骨、汲汲苦行,汲汲參思、汲汲研磨,所冀望抵達,卻窮一生、二生、三生……乃至十生、百生……也未必能保證經驗的偉大片刻――而「悟道偈」正是經驗了此旋乾轉坤、不可思議的「翻轉」與片刻的人,所直出心目,直揭、直撥、直指的「感言」,自然是光燦、奪目,能使人仰首、翹目、期許期待的――
因為它宣示的是一名嬰兒的誕生。一雙初張、初開的明亮眼目。且剎那所見,與諸佛、菩薩、祖師、古德無二無別。就在這一刻!
「如慶喜之見阿閦鞞佛,一見更不復見。」《景德傳燈錄》中,總持尼所言,恰可為此霹靂雷霆的一刻下一註腳。
但是,「一見更不復見」涵有四重更深的指涉:
一種是指原有的止觀禪定本已積厚,任何時刻俱可澄渟湛寂的人。自然是坐在山頂,見也無須更見――唯因唯有在山底、山腰、山脈,乃至攻頂的任何一條山徑上,才能,也才須「仰見山嶺」,時時瞭望峯頂,以為警策,以為回歸,也以為座標。
坐在頂峯,居家住慣了的,當然得忘卻「須彌」二字,眼前無,心底也無。且知連坐著的我,與此須彌俱如幻翳、空華。
畢竟,一個真真正正、道道地地的「台北人」怎麼需要天天提醒自己「我住在台北」這回事呢?
僅有在特別的時刻,必要、且需要回答諮詢的狀態。比如,禪者與禪者的相晤與驗證。
第二種人。亦「一見更不復見」,經驗這關鍵、非凡的剎那後……不久,原有的「我」、「世界」、「眾生」、「物質、物象」,全又活生生、立體、具體的站起來,圍城鐵壁照樣鞏固、牢圍,原本的習氣、欲望,種種的貪嗔癡慢疑一樣生鮮猛烈,一樣蓁莽叢叢。那人卻不知道借取那根火柴――那道悟道時豁然明見的閃光,將鐵堡、山林一次次慢慢銷熔、銷毀。僅是苦喪憂惱,拚命想返回悟道的剎那,再一次經驗那偉大的片刻。由於不知如何「定格」此片刻,乃至不知如何「起用」、「保任」此片刻,那樣的努力,可想而知,徒勞無功,即或僥倖真撞見、撞破第二次,僅要無法體識如何鞏固、保任,也一樣只是流失。仍是「一見更不復見」。
第三種,「一見更不復見」,是將「悟道」與「證道」混為一談――剎那見到與諸佛、菩薩同體的「一心」、「一真」,了然諸佛菩薩、古德所悟的「那個」,即以為成佛了!所行、所言,舉手動目、無非佛性,也無非佛作、佛為。唯因經驗宇宙萬相銷為粉碎的歷程,由斯體驗「一切俱為空性、佛性」――此體悟固然不錯,但問題是,不知如何「保任」,也不知須「保任」,將「悟道」錯以為「證道」,本身又缺乏第一種人久修深習的禪定、慧觀……卻錯以為已具佛眼、佛智「瞬目揚眉無非是佛,貪嗔慢疑也無非空性」――既是空的,即放浪、縱意貪、嗔、癡,無所不為,快意盡性,以為「全體是金,連貪嗔癡都是金性」――這是永嘉玄覺所謂的「豁達空,撥因果,莽莽盪盪招殃禍」――豁然了悟空性、卻不知如何安住、保任,以之為禪柱子,借之「空諸所有」;反而肆意妄為,假名「空性」,誤以為「無因果」,而隨魔亂舞,任貪、嗔、癡去。如此,無慚無愧、任性造業,且又誤以為是佛作、佛行,均為空性,無羈無礙、豁朗自由,天地之際無啥可束縛、可拘鏁……埋鍋造業,卻自以為烈性痛快,如是,自然等著閻王來拘剿。且定入魔道,為魔子魔民。如此,也的確是「一見更不復見」――一經驗那間不容髮的偉大瞬息,微微一偏、一閃,即墜入岔道、歧路,淪入更深沉、無際、廣漠的黑淵黑獄(因無涯浩廣、黑不見底,也看來自由縱橫無垠),永劫沉淪,難以再出。同時,乃因誤為已成佛,貢高傲慢,磅巨無比,誰來,他也不聽、不理、不睬。弄得完全無以贖拔……救也無從救!
第四種「一見更不復見」,乃因「見地清澈、精準」,行者很確定,並不需要、也不必要重複一而再、再而三地反覆經歷此「悟道的剎那」。此「見性」、「見道」的經驗晰明不疑,死生無以變異、變毀。他所需要的,不是重歷此「曠然脫落、曠然粉碎」的神祕剎那,而是「保任它」、「住持它」,使此剎那延續為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刻、每一時、每一日。
是「二六時中都坐得住,穩得住」。他並不需要再尋另一根火柴,覓另一個相似經驗(就這點,的確是「一見更不復見」!),而是定格、把穩、鞏固現前經驗、證據過的這根火柴,以之摧燒累劫積厚的黑獄黑山黑堡。必須是心底時時見,時時召喚,提起,作用得了!如此,是「一見更不復見」,唯因烙印骨血,牢貫心脈髓腦;且意圖將之延伸為生命生活中的每一頃刻、每一片斷。銷熔自我,只是「它」。是「見亦不見,不見亦見」――不必重建此相晤、會識的頃刻;卻也時時見、刻刻在。
它是流注久遠,恆深、恆長的保任工夫――六祖慧能花了十五年,大梅禪師銷耗了四十年。
保任的長短,非由見地的不同(「悟道」所悟一定是同一個,別無有他),而是根據行者根器,以及原有禪定止觀的淳熟度而取決。
這類行者,是描述中「悟後起修是真修」的人,也是「從佛口中出生的真佛子」,很瞭解自體僅是具足聖胎、出生聖胎,但尚未修證成佛。
四種行者俱可能寫出崩天裂地、輝煌炯耀的「悟道詩」,因所悟無二,皆見到三界齎粉,豁朗朗的空性、本體。但是否俱能去來自由、生死無礙,寫出空闊貞明的「辭世偈」則不一定了!――唯因「辭世偈」屬修證的範疇,不妨視為另一類的「證道歌」:沒有真實的作證則無能於臨行之際,慷慨嘯歌,恬怡慶快,乃至嫵媚風流、瀟灑縱橫。
孔子道「未知生、焉知死?」――此處,正好下一轉語:死亡之刀,恰可以檢視行者一生的修行(不僅針對禪人,任何顯密宗派的修行者俱如是),死之態度與況味,正足以全盤顯現生前所有的工夫與努力。從死,恰可以知生。「辭世」的語、偈――臨行之際,不假思索、脫口朗吟的詩偈、話語,恰可以證據一名行者終其一生的功行與修證。是一個總結的句點。
此處,必須有個更嚴格嚴謹的定義,這個「辭世偈」必須是死亡的當下、現場發出,不能是「預設」而來――不能是死亡前的二日、三日、一週、數月、乃至半年、一年,預先提筆研墨,窮詰文思文采,「事先構設、模擬」而來――已算準了留下一段「高僧的身影」,一尊崇高、偉岸、光華四射或俊潔完美的形像,留給後世去仰望、朗讀、憑弔……雖然,這種「預作伏筆」的辭世偈,多少也能呈現一名行者之於死亡的態度以及「之於自我身影的觀點與期許」,也不失為行者的心跡與感懷。
但總嫌跡痕太過,是「打造」、「形塑」出的「辭世之花」,且預先擱凍了太久!莫若磊朗朗、真切切,臨行之時,淋漓歌吟出的親切、感動:因為,它才是當前當下開出的迸放活躍、香息湧烈的鮮花――剎然開放、猝然殞滅,卻出自肺腑、幡然明亮。足以截斷時空,定格禪者的真顏與本色:唯因,那樣的開花方式,才是本色天然的!也才是「傾生命活於眼前的一瞬」的。
悟道偈,是起點;辭世偈,是終局。之於一名禪行者,悟道,恰若視線敞闊,明見照了,握有實際行道的路標與藍圖。辭世偈,卻是行者孤身上路,踅歷道路重重的關隘、險難、蒼涼、寂寞……幾回生死,幾番魔考後……,站立的盡頭與終點:那人如此回眸,以寥寥的數語,總結了「向所來處」的蕭瑟與曠渺,修證與經驗。是結語,一個從起點至終點所劃出的「一圓相」。
如此,悟道偈,是道路起跑的槍聲,霹靂雷振,撼人心神。辭世偈,卻是道途玄寂處,面向明月的通身一躍。明月現不現前,則看悟道者於道路途程中保任、修證的工夫了。
僅看悟道偈,而不了辭世偈,則無異只是讀了「上半聯」,至於「下半聯」畢竟如何,就只能是虛線的圓弧,僅能「模擬想像」了。
歷來「文人禪」、「文字禪」往往由於缺乏實際參禪的經驗,也缺乏實證實修的系統,常常將「悟道」與「證道」混為一談(除了上述列舉的第一類禪者,基於甚深禪定,能「悟證一體」,其他三種皆不是,也不能),所耽嗜玩味的也通常是輝煌炯耀的悟道詩、偈;書寫者如此,閱讀者亦然,統統於門外觀禪、說禪,也多半誤以為悟道即是證道:大家錦心繡口,你一言、我一語的唇槍舌劍,搬弄現成的套語、公案、佛典、名句……尖舌快語、玲瓏剔透、機鋒不讓、痛快揮灑……便以為是悟了、「明心見性」了――參禪、修證若是如此這般地容易,如此閑情逸致、口角生風,則歷來祖師、古德,住茅蓬、下死工夫、苦工夫的,定然是舉世最下等、最最鈍根、愚闇的人。
悟道偈,人人已揭過、舉過太多,那麼,即讓山行者無忌無諱地來一段辭世偈罷。黃昏向晚,長鋏歸去,一名學習者總需要在前輩的死亡、辭世中,透曉自身的死亡與辭世,以之為座標、為明鏡。
唯因,僅瞭望見明月的初昇,是不夠的。「末後偈」始是明月的落入眼前,翻身疊合――
――寫于二〇一〇年十月二十七日至十一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