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摩四行觀
直入本源的探索
一直有個觀點:任何一門學科、領域,乃至一個思想、主義,欲掌握其思想精髓、精神風格的全貌,則必須溯回其發軔的源點、建構的根砥;正如一株巨木,無論其枝葉、花何其蓊鬱斑斕,欲洞識其生命跡路,曉了它的肌膚紋理、盤根錯節、正逆背向……則必須一定循枝幹莖節而下,溯回其種子、根部,以及其背景、土地、人文。光是在市場買那枚 子,或擷取片段花絮、枝、葉,之於一名真正的追尋者,是永永不夠的。那僅是一個門外漢,看客、過客的行徑。
明代高僧憨山大師謂,欲會識儒家,則須溯回孔子以及《春秋》:會識道家,則須溯回老子《道德經》以及《莊子》原典:會識佛家,則須明識諸佛教典──箇中,「教外別傳」是一利器,若能參禪,透破本參,明見心性,則一切經藏,也將如「推門落臼」:一刀兩斷,直出心髓,更無玄難、玄奧、玄疑之處。
一己的主張也一貫如是:一切修行皆須溯回其源點、本體。依此,欲瞭解佛陀根砥,須溯回原始佛法,薰修《四阿含經》;欲瞭解「天台宗」,則須先識《法華經》以及天台智顗、天台教觀。欲洞悉「華嚴宗」,則須投身《華嚴》巨海,深泳玩味……明白「南宗禪」(即歷代以迄今日,我們所稱的「禪」及「禪宗」),則須溯回「南宗禪」的源首,六祖慧能本身及其《壇經》,詳研「五家七派」(註一)的各個祖師、古德,諳曉其生命氣質、悟道修證的脈絡、經緯、行狀。
「曹洞」是曹洞,「臨濟」是臨濟……無論是什麼,欲把掌其思想、禪法的特質,其出格、烱絕處,便僅是回歸原點,一 一還原、檢視、凝觀、比對……而不僅是片段片段、煙火霓霞一般,撈摸迸耀閃現的禪詩、禪偈、禪案。唯因借取他家珠寶、瓔珞,雖然一時眩動、瑰麗,終究不是自己本來面目;可以一時吟誦昂洋、賞玩痛快,終究了不得生死。須是踏踏實實、立定腳跟,循著本源探去、剿去,依著禪門嚴整嚴恪的修證系統,參去、思去……始知公案、禪偈,原來真是一個了生死、見心性的「叩門磚」──是敲開無始生死、鐵壁鐵牆的有力禪柱子,一塊堅實厚質、真實不壞的「金剛磚」。不是貼在牆上,薄片豔體、花色撩目、僅具裝飾、說唱性質的「紋花小瓷片」。
它不是提味香料,而是用以截斷口舌。開眼用的。會識「禪」與「禪宗」,須溯回「南宗禪」的本源,六祖慧能。
會識中國禪宗的原始風貌,則須溯回南、北宗禪未分裂以前的數代,尤其是肇啟中土禪宗的第一代──達摩本身的思想和教觀──而《大乘入道四行觀》(簡稱「二入四行觀」,或「四行觀」)即是歷史所載,達摩口傳的最古老的修證指授。
其傳述對象雖是慧可、道育二名嫡傳弟子,內容卻是一切顯、密、淨、律……大乘諸宗諸派所「共」的;是「一切大乘佛子入於菩提、正覺之徑所必須依循的共同道路、不二法則」──佛子欲入大乘,則必定循此「理入」、「行入」二大系統,無宗可以例外,無人可以豁免。
它是「走在道路上的方法」,如果你想入大乘、走入修行,就得站在這個標線、走在這條途軌上。教下如此,宗下亦然(註二)。它是所有大乘佛子的通則。捨此,別無蹊徑。
同時,《四行觀》既是南、北分裂之前的源首;自然,也是南、北宗「和諍」的基礎,彼此「和會」、「合流」的契機。《四行觀》語言精簡、直截、扼要,了無大乘諸經的華麗駢難;可惜,太簡淨、平實、樸質了!行者往往以為易易,而隨意略過、隨目蹉過,未曾真正虛心、下心地加以深研、深究,奉為一部可以如實舉步,如實踏地,如實行道,也如實調攝的隨身法藏。
火宅清涼。人類人性種種煩惱、情境,大抵皆不脫於「四行觀」的範疇,也皆一一可以引「四行觀」而銷融、對治──它本是「大乘安心之法」,本為「入道」、「走路」而設;可惜,人們走路,總不用它!總向更華麗浩瀚、更虛渺玄難處撈涉。
這部《四行觀》弘講於下山弘法的第三年(註三)。當時,病體孱羸,集注心力,唯願一生之中畢竟弘講過《壇經》一回,留下禪門完整的修證系統、跡路、方法,與髓旨。《壇經》講罷,又陸續弘講了「從西土到東土」──依《佛祖道影》溯回了禪宗肇始的西天廿八代,乃至中土五祖弘忍前的五代。之後,便是這部以達摩思想為主體,指涉中土禪宗初始面貌的「二入四行觀」;最末,以「一宿覺」(註四)──永嘉玄覺的《證道歌》,為三年的弘講話劃下一個圓弧:以「南宗禪」破立的先驅為始,也以「南宗禪」獨特的證覺者為終;六祖慧能,是起承,亦是轉捩,「五家七派」大河流衍……
如是,建構了禪宗從西土至東土,由達摩初來,乃至南、北宗分裂,「南宗禪」獨領風潮,成為今日禪宗主幹主體的完整脈絡。
這部《四行觀》依弘講錄音整理、刪改、添潤、補綴而成,由於錄音失誤,「理入」的部分是全盤重新撰寫、補入的。也因此,它的整理方式,是循著錄音,由「曇琳序」開始,直接切入「四行」,最後返回補述完「理入」;由二○○七年十二月底開始間續跋涉了一年半的時光,至二○○九年六月下旬結束,分為三次進行(註五)。
長居山嶺,冬日凜冽濕寒,二○○九年一月,於整理「隨緣行」「無所求行」「稱法行」時,已進入晝夜無眠的劇咳;「理入」的書寫,則已是血跡惻目,肺疾已然嚴厲,且到了直嘔鮮血(不止於血痰)。無常如斯霹靂奮迅!唯恐他日道也無從道,於是,又將平日所會得的禪門心旨密密扎縫了進去,超出了原本簡要的達摩論旨極多、極多。
然則,即請寬諒這份不憚其煩、「臨行密密縫」的老婆心切罷──它是一名病體離支,俯貼著死亡的禪人的臨行之語──即或現代醫學之於種種肺疾已能作到最好的掌控,然而,人命危淺,一名禪者總須隨時隨地準備「卸下包袱」──「全盤入」,亦「全盤出」,將生命所有的對待、相晤、行事,俱視為最後一回,全心而入,也全體而出;曠曠豁豁,不留一點未竟、未了,也不留片分葛藤、掛礙。畢竟禪法所訓練的,不是「不會死」,也不是「晚點死」;而是任何時刻死,皆磊磊然,自在、無礙的人。密密扎縫了;至於,誰毀?誰譽?誰取?誰棄?誰燒?誰埋?誰領?誰受?……已非山中人管帶的範疇。它僅能在諸佛的眼目中。
一己,是箇學術的門外漢。山野十七年,數度閉門圈點《楞嚴》《華嚴》《大涅槃》《阿含》……等南、北傳經卷,目的,僅為契會諸佛本懷,貫通佛心而已,是為自體修法的需要而如此;既無任何學術、研究的懷抱,也無任何著述、創作的野心。即弘法,也僅是頂戴世尊,頂戴祖師的一種方式,僅能視為「副產品」,而非修行的主體。既是為了修持的方便,那麼,如何將「法的名相、語詞」,對應、折射為現實,銷融、轉化為「日常生活、生活的語言」,以便具體操作、實踐,則是一樁攸關重要的命題。因此,本書僅能視為一名修法者,從自體的經驗與實證中出發,所標下的路跡與路標。
它的對象,是所有打算如實走在道路上的追尋者、體驗者和修法者。僅能就「修法的層次、領域」談,而不具足任何學術的指涉、論諍,與興味。果若有那麼一點不幸的涉入與疊合,僅能說,正因了立於巨人的肩膀上,所以,目光洞遠、視象別異。
可感謝的仍是巨人本身:正由於前代於知識、學術、修持……的積厚與努力,如是,有了奠基其上,不同的視線與開覺。
最後,要說明的事關于書中「字、詞」的使用:
一、古文中二祖惠可,六祖惠能的「惠」,均改成「慧」;乃因古代「惠」與「慧」是通用的,以致可寫成「聰惠」,近代則已區隔出來,再寫成「聰惠」即形成隔礙了。惠可、惠能的「惠」,兩者皆有佛法中的「佛慧、覺慧」義,所指的是「般若之慧」;是「求慧,可也。」「佛慧,能也」,所以依義,將之改為現代使用的「慧」。
二、「銷熔」「銷融」「消融」三詞,於行文同時舉行,未曾以一詞全書統一,在於所表徵的是修行的功行、力道的不同。《大乘起信論》謂「粗中之粗,凡夫境界。粗中之細及細中之粗,菩薩境界。細中之細,是佛境界。」依此,銷熔,所指的是初修行時,「粗中有粗」的凡夫境界;煩惱、習氣俱如一整座龐巨的岩石、礦山,須用十分的巨力始能對治、粉碎。不僅屬於「有功」用行,且須非常、非常的用力、用功,與煩惱搏鬥、廝殺、對陣。銷融,指「粗中有細」至「細中之粗」的菩薩境界。
煩惱、習氣已從礦山、岩山粉碎成大、中、小型不等的岩塊、石礫、板片;屬「有功用行」,仍須拔河、拉鋸,對抗,但已更能掌握用功的方法和調攝的途軌、力道。消融,指的是「細中之粗」至「細中之細」,由更精細的菩薩地而至佛地的過程。煩惱、習氣已從粗礫、卵石,削減、研磨為細粒、砂塵;恰如水面仍有冰的懸粒、浮片。已從「有功用行」過渡到「無功用行」;功行已然淳熟,僅須覺照、微調即可。屬「不用力」或「淺微用力」的狀態。
三者標是的,正是修行從粗至細,從「用功到不用功」、「用力到不用力」的調治、著力工夫。 為了精準,回首查閱了《證道歌》,發現永嘉玄覺使用的是「銷融頓入不思議」,用的是中間、中級的力道。
元代竺原永盛禪師的《證道歌》註本,謄註時,卻寫成「銷鎔頓入不思議」(「熔」是「鎔」的俗字),足見此佬於日常行持所下的雄猛巨力,的確是以金剛焰銷熔積厚的礦山、礦垢。會不會僅是一種筆誤?一種習慣?不具任何意義?一名修行者會下意識、不假思索的「用此不用彼」,已顯現他最「慣習」、最自然而然的傾向、功行、與狀態了。從未曾下過猛力、苦功夫,著著實實去熔鑄礦山、岩山的,則難以使用「銷熔」二字,唯因「非彼境界」;向來不需此金剛力道。
它是「內自證」境界,行者依自體修行的經驗、歷程自動書寫、標記下來:是用力、對抗過的跡痕。不然,寫來寫去,便只是約定俗成的「消融」了。書中,其餘的字、詞皆如此。大抵是「依修行的內面、本質」而設的。無論永嘉玄覺、竺原永盛何如,山中人畢竟是循此一步一步裂破黑山、礦垢,踅涉而來的。
每一卷次皆區分為「語譯/微言/講述」三部份。極聰敏、明睿的讀者或可僅讀「微言」,直取綱領。若欲深入修行,瀝明如來法教以及禪門心目,則不妨安下腳步,從頭至尾,細細思惟,參研、切磋。至於,初學者不妨暫時置下「空如來藏」、「大光明藏」等略嫌繁難的佛法名相,向淺白、受用、相應處下手(可從任何一卷切入),久久、久久…… 淳熟了,再回首參思更艱難、玄深的法意。
六祖慧能道「此宗本無諍,諍即失道意。執逆諍法門,自性入生死。」
──本書的著述,純粹僅為分享、回歸修行的本體、實際。如有過患、過失,僅是山中人修行的不到底、不洞明罷了。是「諍無可諍」的。死生迅即,更無能唐喪時光、言語於諍辯,所能有的,僅是傾注山茨,默寂而修。所祈願的,是佛陀之道磊朗,生命因之而受益。
一切黑山黑蜮的叩索,俱將空闊、澄明……我們皆能溯回本源,晤見本體真面。「吾常於此切。」曹洞禪者如是說。
禪門弟子˙玄
于閉關中心˙深山深雨
公元二○一○年十月廿三日
(註一)五家七派,即禪宗「臨濟」、「曹洞」、「雲門」、「溈仰」、「法眼」五宗,和由「臨濟宗」所分出的「黃龍」、「楊歧」二派,相加,即成「五家七派」。
(註二)教下與宗下的區別──
教下,指依經教經論的研讀、思惟,契入佛旨,講經說法,開闡微言奧義,謂為「說通」;包括顯教、密教諸宗諸派,如華嚴宗、天台宗、唯識宗、淨土宗……等等。
宗下,特指「教外別傳」的「禪宗」。宗下行者,依參禪而「見性」,悟本體佛性,即稱為「宗通」、「心通」。
(註三) 《四行觀》弘講時間是公元二○○五年七月廿二日-八月廿六日,於法鼓佛學研究推廣中心。
(註四)一宿覺,即唐時永嘉玄覺,其人少通天台止觀,閱《維摩詰經》而發明心地。後至曹溪參謁六祖慧能,蒙其印可,即欲行去。六祖挽留,更在曹溪居住一宿,故世稱之為「一宿覺」。著有《證道歌》。
(註五) 《四行觀》分三次整理撰寫:
初度為:公元二○○七年十二月底,及二○○八年一月中旬至三月九日,包括〈曇琳序〉、〈報冤行〉,以及關于達摩、曇琳的論述部份。
二度為:公元二○○八年十二月中至二○○九年二月十二日,內容為〈隨緣行〉、〈無所求行〉、〈稱法行〉。
三度為:公元二○○九年六月三日至六月廿二日,重新補寫〈理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