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六金身,草一莖
【推薦序】乘著梵音的草歌 丁敏
本書作者寒衣居士自號「半僧」,所謂「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正是其人生命風姿的映照。唯其不俗,才能身未出家心出離,彷若唐代寒山子,長年累歲蟄隱深山,在獨對天地日月的巨大寂寂中,讀經靜坐、荒徑經行,契入佛心的多情靈敏,乃能與草木花葉共振共鳴,從表層描繪出精確詳明的植物圖鑑,到深層發現草有歌、葉有聲、木魂花魄的詠歎;並將此種種化為文字般若,作紅塵鐘鼓。由此觀之,寒衣居士宛若已蛹蛻為棲息雪山之巔的迦陵頻伽,她是由修行與寫作,離相無相與色相字相的兩極對立與冥合,形塑而成雙頭一身的共命之鳥;是每於言語道斷心行滅處,翻轉成音詩玄美、法音宣流的妙音鳥。
猶如《維摩詰經》中,佛陀為舍利弗展示娑婆世界的土石沙礫,其本相原為如來眾寶莊嚴的佛國淨土般;尋常一座山,山中最尋常不起眼的雜花荒木,亂草野葉,在作者禪心慧眼的覺觀之下,皆翻轉成靈山聖境的仙株靈草。平日最易黏沾衣襟、令人不勝其煩的鬼針草,原是藏含了迦葉尊者苦行的貞德魂神;亦或成了「白花婆婆」以長針短針縫織山川大地為百衲衣的美麗圖像。而作者由心的離垢逐潔到了然本相的莊嚴,遂折一枝鬼針草供佛的心路歷程,更是予我以深深的感動與啟迪。在讀〈丈六金身,草一莖〉時,方才明白女修行人獨隱山林修行,並非如想像中清雅飄逸,天人仙境的生活;而是隨時要面對各種潛伏的危機,內在須有不動的定力與無畏的勇氣。而冬日山頭的昭和草野茼蒿,那清勁剛越的滋味、那看似柔弱嬌小卻是丈六偉岸的大丈夫,幻影分合中我似隱隱瞥見了昭和草與女修行人的不一不二……。
翻頁至〈秋桐白首——髮汛〉,「是日已過,如少水魚,命亦隨減……」的偈誦梵唱驚心響起,我不剛纔是在大殿早課禮佛的青年學子嗎?怎恁麼白髮訊息已如秋桐白花迅疾而至。再轉頁至〈牛舌菜〉、〈菟絲花〉,才了然牛舌菜與菟絲花,其底蘊是釋迦如來派來人間,演繹苦諦的使者;「從癡有愛故我病生」,情癡惑愛之深重,如牛舌菜之苦荼入髓、如菟絲花之纏縛無盡;當讀到「自囚、囚人,皆唯恐囚之不深,縛之不切」時,深覺字字猶如托塔天王的照妖鏡,使我低眉俯首、無所遁形藏心。喟然長嘆!可是聽到了迦陵頻伽共命之鳥,在傳喚著歸去來兮呢?
半僧此書,以其澄明寂涼的心境,與草聲葉歌、木魂花魄的難得之音對話;其由修行而來的文字境界,高妙玄美自成琉璃世。以文為詩,四字一句的句型是其散文基調,如飛天舞樂,頁頁扉扉迤邐宛延,流漾著詩的韻味。而其用字遣詞精鑄凝鍊自成風格,尤擅以動寫靜、以聲寫寂;空靈奇崛、清逸鏗鏘,瑩澈玲瓏,不可湊泊;取境造景皆非人間格局,言有盡而意無窮。覽讀此書,沉浸在作者寂定的芬芳中洗心滌慮,開啟以心眼觀萬物、聽無情說法的微妙愉悅。
二○○七歲暮於指南山麓
(本文作者為國立政治大學中文系教授)
【自序】草木佛 ——趙州禪師:「我有時拈一莖草作丈六金身;有時將丈六金身卻作一莖草。」
大風拂嘯,芒葦瑟白。
我穿越大原,穿越叢叢芒塢所築構的雪之冰牆。
山風急嘯。雪牆崩湧、推移著,於視線中洶湧、排闥,釋出層層垛垛的雪色。
雪,霏霏霪霪、深深密密地下著,下著……
落入凝張的眉眼,也墜入穿行的袍袖。如許安恬而深寂,無垠而廣漠!
雪,霏霏白白,渾渾茫茫,共著白衣,浮染成一幅「鷺鶿白雪」:鷺鶿飛宿蘆花,踩著光清幽寂的葦桿;行者回歸母土,枕向貞白專寂的普賢器界。
白色,那是我的普賢銀色界。
一個岑白的閘口,觸目,則金身翩然,與我對坐、共參,偕行、把手。
一只獨特的樞紐,召喚著這位沉磅偉岸的菩薩、師,對晤著他廣袤廣攝、悲遠雄渾的心魂。
我在五月皚皚的桐花雪片中,照見他凝如積雪的願力,也在夏日莽莽蓁蓁,徧覆野嶺的鬼針草中,凝視到他的深入磧野,芳華貞峨。山徑無人,擎杯獨問的纖長百合是他!長秋清艷,皎皎白素,皎皎蒂落的木芙蓉、大頭茶,也是他!
澗水幽綠,芳息凜冽的野薑花,是他。都會蜃樓,隨手折來,隨手插上的一枝素白小花,也是他。
僅一枝--一枝簡潦綻著白花的莖葉,便足以金剛搖振,啟開閘口,流注出《行願品》全盤卷帙,斷取皚皚銀色界置於掌心;使行者再度面師、對師,與師深深長參,深聆教誨。
止一枝,即足以海印發光,變穢土為佛國:雪的器世,悠悠踅涉,岑岑吐息;有一人,玉面巍峨,志如堅冰,悲美的願行,厚如積雪,不可涯測,無可銷熔。
雪,霏霏深深地蒂落於他的掌肘。熄止三千大千世界燎燒的炎惱與毒酷。
涅盤、寂止的雪。
安鎮、安魂的雪。
紅爐炭首清明、智覺的雪。
雪色。我如此透過所有縑白的花草植物,片華片頁,片瓣片羽,浮渡、穿行於普賢銀色器宇。是諸佛透過自然所予以的慈深撫慰,與殊特贈禮罷,於獨行獨步的孤炯孤默中,一介山茨行者便如此經由天地大塊,宇宙自然,草木經綸,於四時的推移,季節的遷謝,花開、花謝之間,一次次地,以足趾按地,行過普賢的白雪千仞,也浮渡、瞭望著文殊師利的金色界土。
是了,不難想像,一切的黃——金黃,明黃、鵝黃、杏黃、橙黃、藤黃……但凡濡有黃色彩染的,俱將喚起文殊師利,使行者剎那冥入其智慧的剎海。鋪滿相思木的金明落徑裡,一步一步,瀝瀝明明,踅響過他深猛的屐痕。秋日高曠蹯踞竹籬的五爪金英,流宣著祂黠慧的雄辯;安岳石窟沿線的明麗芥花也招展著他長闊的經幡。
金色界「咿呀」洞開於每一盞金色的黃花中,堂堂耀耀,拙拙醜醜,都是他!向日葵是他;油菜園,龍牙草,黃槿,秋葵,水丁香,還魂草,獨舌菊,蒲公英,赤小豆,佛耳草……也都是他!
至於,毘盧遮那【註一】潛隱於萬象萬類,有情無情,有生無生之中,是森羅萬象,乾坤大地,日月星辰,宇宙人類,鳥獸蟲魚,蕪草山木……是一切相,一切物,一切人,一切事的本體、本質。只是,親近自然,親近叢峰群嶺、野澤荒茨,是一種更為直觀直截、透明洞曉,也更為晰明沉澱,安和寧闃的方式。諦觀萬法--紅塵滄哀,人際現實,苦辛憂悲,折挫夷毀,機巧機關……輾轉流變,人性人面,莫不是他!只是,相較之下,自然山宇,更置於他幽邃卷藏的心窩地帶,更帶著他本初、未受污染的純然、貞明、寧澈、與寂湛。山坳中「刀--刀」啼喚的黃嘴角鶚藏著他莊穆的偈語。晚秋拂掠過的木犀香抖散著他懷袖的深香。祖心禪師之於黃山谷所道的「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吾無隱乎爾。」(我並沒有向你隱瞞大道之所在啊!)是對的。它的確於桂子深深淺淺的幽芳中;近在鼻梢,放曠四肢!
是「徧界不曾藏」!了了明明,同體含光。
……如此,流過銀色界,也流過金色界。諸佛剎土,近在眼睫,落入毛茨土階,山崖岩砦。悠悠生死,十三個春秋踅涉而逝,經由自然,於這爍麗浮靡,價值崩搖的二十一世紀,人們或爾穿過網路,穿過暴力,穿過情色,穿過權勢、金錢、物慾……以及種種虛擬的幻像與遊戲,披經人卻穿越葦芒,於紛紛雪降中,覓及一方銀色淨土;蘆花白雪,共蓼岸長風。
彷彿,於共相上,與世間同處於同一板塊、陸地,同一現實與傾軋;心靈上,卻殊異別離,恆見諸佛嚴美剎土,恆穿梭、往來於另一板塊、器界。
一枝芒葦即足以跨過其檻線。
雪線、冰稜,依之而幻作,吹過大原,襲飄塢口,皚色茫茫……
「萬法唯心」於山中獃子怕是如實存在,如實印證的罷。無論處何世代,於何紀元,存在的象限、價值、意義,永永是自我選擇,自我決定,自我追尋、構設而來。生命,亦僅僅是忠實歸向所擇,堅持安住,堅持跋涉,與行證。「身」之袤野,或者侷限框隘、成住壞空。「心」之袤野,卻可能擁有人類所未曾夢想、指涉過的自由,與無際--一種縱橫三千,使三千世界銷為一念的無際。
山中保任,未能抵達「無相」、「無念」的一己,如斯,「藉相觀修」、「借境觀修」選擇了一方「草木為佛」的象限,於中,常念諸佛,常與古德、菩薩把手、對參。
割截所有,獨立峰崖,極簡與清貧,忍辱仙人【註二】是第一課。
然則,群峰莊嚴、秀色勃莽;即若摒去修行,摒去參惟,摒去佛國、剎土的觀想與縈念,僅只是一掛布衣,鷗鳥般,任意泊遊、無心而適--僅只是如此一程又一程,一山復一山,任隨色色草木、亂枝亂椏……流過眼底,山林,亦能以其龐深巨默、無以倫比的力量,重建支解、陵夷的心魂與病軀;一盡人性的糞掃、瘤癌,俱如空山落葉,渺漠回歸母土的慈沃。大河浩盪,草籍泱泱,於己,自然,是草木佛,亦是母親。有一首長而又長,久遠不散,安神撫慰的安魂曲藏於這位母親的胸茨,沉深寂澱、巨力澤厚,足以撫慰、療治一切有情、含靈。
山中簡澹,幾垛逐水清媚的細本山芹菜,一、兩枝臨風野逸的狼尾草,便足以帶來數個辰昏的窈美與寧湛了。書載自然,記錄下草木經綸、枝葉紋理,無非亦僅是這份感動的延伸與回魂。之於這片日日生息,日日接壤,日日共醒、共臥,孕育撫抱的母土,自體,是感念懸深,無敢忘懷的,如對諸佛。可惜,一盡格力俱皆傾注於修持,能留予草木,書寫芳菲的,亦僅佔了千千萬萬分之一。長長的行列,木魂與草歌,俱在卷外。僅能任之一次又一次冥居心宇,留待將來。
是了,凜凜初冬,我穿越一方淨白器世,山風呼嘯,芒塢肅白。山徑上早開的刺桐,已綻出數朵嚴麗的紅蓮。再過幾個寒流,幾番鞭骨的寒澈與霏凍,當落葉褫盡,露出剛白的柯幹,大樹上又將是數萬朵紅蓮烈烈焚荼、烈烈洶湧、烈烈澎湃的景象。
草木佛心。一座華嚴剎海,又將如是重重展開,重重輪序--
公元二○○七年十二月十一日
禪門弟子˙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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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一】:毘盧遮那,即法身佛、法性佛,為一切佛之真身。《華嚴經》以之為核心而重重開展。華嚴三聖,即指毘盧遮那佛,文殊師利菩薩,普賢菩薩。
【註二】:忍辱仙人--忍辱仙人於曠野中修行。歌利王帶著綵女遊獵嬉樂。於王的熟寐中,綵女們紛紛圍繞忍辱仙人而聽法。王醒而大怒,於是乃以刀劍節節支解忍辱仙人。典故見於《金剛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