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名字寫于水上
【自序——自畫像】黃昏之悸
之一・三個面相
如果,欲為自己勾勒一幅圖像,我必設定一個黃昏的時空──
一個靜謐的黃昏,線香寂然繞室盤桓,低而緩的古琴,剝剝扣擊,如數念珠的手。百合幽邃,而有一人跏趺端坐於蒲團──那是修行、解經的我。
另一個黃昏,雲霞微微,龍膽草於漸攏的昏暮中勾著紫色的頭顱。一名托缽者立於繁華的花樹下,向秋日的桂樹借取片香──那是釀酒、製茶,生活中平淡素淨的我。
更多的時候,天光半傾,鳥鳴奇異振動樹梢,一切光影皆含混、矇昧、不安地游動、交錯著,黃昏定格成一幅永恆的詛咒,一道恆在的流刑──焦慮延伸的稿紙,抗搏廝殺的戰場,灰朽的屍味,幻起幻滅、忽隱忽現,錯綜迷離的人物、故事、情節、場景、文字、聲音、形像……我穿針引線,尋找敘事的經緯,卻在密林中,觸及斷裂破碎的鳥羽……
……那是創作的黃昏。想像的黃昏。知性、感性的黃昏──屬於釋放、禮讚、思索、挖掘、質疑、答辯……──謳歌與耽溺、美麗而危險的黃昏:成群的戰馬衝入戰場化為奔泉下怡然流眄的糜鹿;純潔的奧菲麗亞於碧綠的湖沼幻為抑鬱憤懣的現代犬儒;吟遊的詩人奏著僅餘單弦的豎琴,殘喘流亡於都會蜃影間。公主與武士,妓女與政客,聖徒與罪犯,劊子手與陪審團,奸商與小知識份子……皆一一列席於桌前,從事一場場危亡險巇的對答。
一個佛魔共舞、佛魔頡抗的黃昏。如幢幢蝶翼,浮閃著誘惑之光,幽微之光,脆弱之光……清明與黑暗,超越與墮落,靈思與愛欲……皆危疑曚昧地懸擺、遊蕩、拉鋸著。
我常想望,無盡流刑中,倘使曾有一段辰光,能令十字架上的神子真正窒息輾側、痛苦難捱的──或許,不在黑夜、白日,或長釘鑿穿的剎那,而在這段曖昧交疊的昏冪。它悄然掩至,帶著生命所有的恍惚、惆悵、憂鬱、恐懼、懷疑……一切蟄伏不安的質素皆劇烈湧現。
一段聲音與問號,潰滅與絕裂,掙扎與質疑的時光──質問命運與責任,現象與意義,生存與意志……質問此時此際渺茫的姿勢以及痛苦熬煉的價值。
那樣沈重傾軋的黃昏,也是收割者與食薯者的黃昏。花朵緘默孕育著果實,緘默承載自身的重量。一個勇敢、自傲、信心與成熟的黃昏。
三個黃昏,神秘構築作者的形貌。
『十分奇特……你的人與作品,如許的不同!』經常地,朋友們訝異地說。
華嚴諸相,無非僅是同一血脈的歧異奔流。我深深瞭解,他人所見到的,只是第一、二個我,與第三個我的不同──一個平和沈靜,生活、修持的我,與另一個叛逆操危,小說構設的我,各自傾力奔馳於一己的極限。
之二・石岩之珠
數千個黃昏,如石鐘乳下慎獨的水珠,一滴,兩滴,三滴,四滴,五滴……,悠長而執拗地,緩緩於石槽間,鑿蝕、凝聚了一汪幽邃釅烈的『石岩之珠』。在創作十年,有了四本小說著作之後,這部『石岩之珠』,迴射著作者的三個面相,清澈而難以閃躲地,呈現於讀者眼前。
橫亙十個寒暑,這串『石岩之珠』,與其定名為一本風格、形式完美、和諧、工整、勻稱的散文集冊;毋寧更該視為麕集於作者體內陽性與陰性的矛盾、分裂、對話與舒展。它並不類於任何我們曾經展讀的散文扉頁一般,標示著單一的性別、作者,統一與諧仗;而更肖似於一個男子與女子——一名頑顏傲骨的書生,與琴音幽渺的女形的聯合書寫;其間,詩情與雄辯,嶙峋與纎麗,幽玄與昂亢,清雋與陡峭……相互激盪、醞釀,互為作品的音聲與旋律。
因了這個緣故,付梓之初,曾經認真考慮過,將石槽一剖為二,分為兩冊,將陽性歸於陽性,陰質歸於陰質。幾經思惟,卻寧可詩文琴劍、頭顱肝膽共冶一爐。以為唯有三面疊映,兩極並列,才是作者真實的形貌。但凡僅喜紅顏,或徒愛男形的,皆非真正的知音。
而之於一個孤遁潛隱、罕與人接的作者,這部『石岩之珠』的問世,應是留予知音的吧。
是為了那些認真閱讀我的小說且真誠喜愛著其中某些篇章的少數知音,所勉力完成的作者補白及紀事。之於另一群始終無緣結識我的小說,或閱讀、而難以理解的讀者,這本集子,或者,是另一種介入與聯綴的方式。另一塊更為清寧簡易的叩門磚。
這個黃昏。書序與題跋的黃昏。在數月的沈寂地掩關修行之後,再度面向文字與文學,平靜的心頭竟有了微微的顫悸與遲疑……
冬日最後一欉百合正於案前皎然怒放。我瞥視著塵封一側的黑布劍囊—自從搬離蟄隱十年的小屋,來至這座芒花與棘草遍掩的山間,我便不曾再啟開過這只相佐十載的劍囊。像是一種掩埋,孤意以經卷伽藍,割捨生命與文字之間的骨血深情。
囊袋上的痕紋依然。我抽開劍鞘,心中纏綿流過一段楞嚴經偈:
汝負我命,我還汝債,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生死。
汝愛我心,我憐汝色,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纏縛。
於一九九四年十二月十五日昏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