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六位名人禪修經驗
【再版跋】衣缽蓮 梁寒衣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金剛經
因了極端的孤獨沈靜,之於佛法,自己約略傾向『聲聞』、『緣覺』之流。總是習於獨往獨來,於闃靜無聲的室宇,對著繞室沈默的神佛,聞經展卷,思維跏趺。那至深的靜寂之中,湛然移動的,唯有絲絲縷縷,經行遊走的線香,以及水晶蓮華上爍滅浮沈的迴影……或者,一兩閃因風而過、拂打窗櫺的落葉。
偶爾,天光大好,便將姿影移至室外。仍是一卷經,一疊稿,一樣凝固的坐臥。
那裡,杜鵑花垂深拱報的園祇中央,矗立著一株細瘦長挑的小樹。很明朗清淨的一種枝幹線條,沒有蕪亂多餘的雜枝。四季裡蓊鬱撐起一張疏朗端整、並不太大,約莫可以遮覆一整個身影的嚴實傘蓋。樹的葉片也是一脈的乾淨簡潔:一莖淺短的小柄,一線精神的主脈,一式扁長圓潤的橢圓,一派墨青的油綠。一葉一葉,了了分明,無罣無礙,不夾不纏。春日裡抽開一叢叢嬰兒一般紅通通的嫩葉,綻開一朵朵無臭無味、菩提子一般乳白圓青的微小花絮,一絡絡,羞澀隱藏於枝鞘葉裡,不經意便匆匆略過。秋日老葉飄墜,化為赤紅、赭黃與棕黑,質地、色澤皆如上好的皮革一般柔軟舒適。
那是我的『無憂樹』―—我在那小小的傘蓋下思維跏趺,姹紫嫣紅無聲流逝眼底。漫眼殷紅的春櫻化為金色桂子幽謐沈澱的香氣。抖散的衣袍中,碧翠的葉片換成皮革般的棕灰。
坐著,坐斷無數的春嵐與秋光、溽暑與凜冬……
某個春日,一陣風濤,無憂樹緻密的花絮,一朵朵,雨點一般,淅淅瀝瀝,擊落頭頂……
瞿然一凜!頓時驚覺:『閉關』成了『關閉』!心行漸行漸遠,植入一片枯寂曠渺的頑空。那寧臥枯塚、極端好靜守靜之心如許執拗決絕,竟衍成了相對的魔障——以致,尚未抵達自了漢『獨生獨死,自來自往』的境界,心態行止卻完完全全一副自了漢的形貌——除卻創作本身尚能激起生命的熱情骨血。
知道,再坐下去,不過只是多了一尊麻木的木乃伊。一具愈風愈乾、血肉俱銷、僵挺昏鈍的臭皮囊。
漸漸萌起參訪、行腳,證諸於他方之玉的念頭。
因了這個緣起,於是有了這本書的問世。
廿六位名家,於我,恆等於廿六處行腳,廿六面鏡相——每一位鏡相皆具有不同領域的專業素養,於『入世法』中卓然成就,同時,各俱以一己炯然的性格、經驗、背景、知識,摸索著行向菩提之路……
廿六次採訪,亦等於廿六度『以心接心』『以心印心』的過程。我在鏡裡傾聽、模擬、捏塑、摹寫他人的心路心靈;也在鏡外觀照檢省自我的惑闇無明。
撰寫之初,一個問題深深困擾著我,就是,我該如何將言語的光照轉化為文字的般若?又該如何避免主觀印象的認知喜惡,僅僅單純呈現那人的經驗思維?
採取第一人稱,由受訪者自道自敘,鋪展一己的心經,一方面是基於上述的考量,一方面則為了使讀者亦能享有和受訪者一起『面對面』親臨晤談的親切。
廿六篇言詮,試圖以文學的心靈掌握佛學的觀照,除卻為了保持行文風格的統一而作的潤色修飾,以及概念邏輯的周延完整而作的整合補綴外,大抵忠實於訪談的經緯。
不少好善求真的朋友問道:『如果有人蓄意賣弄誑騙,指陳高而境界低,那該如何?不是顛倒迷妄、又多了一層假相的投射?』
『我所能做的,至多也只是如實的聽聞,如實的紀錄吧。』―—生命與生命間,相親難,相知更難。為自己印心不易,為他人印心更難。即若恩愛眷屬,親如父母兄弟,相居數十載,不至風雨大限,永難印證一個人真正的情操行止。
何況,僅僅只是數月、數日、數個小時的素面相逢。
廿六篇言詮,並非高僧聖者的傳記,僅能視為廿六位發心菩薩的廿六個『心蕊』和『心願』。花蕊初生,心願既發,是否能夠行其所願、灼灼滋華,唯有仰賴發心者自依自止、自證自明。那是採訪者、編輯人、讀者,乃至神佛菩薩所無能越俎代庖的。
也是為什麼佛經一開始便以『四依止』警惕修行的佛子——第一,依義不依文;第二,依智不依識;第三,依法不依人;第四,依了義不依不了義。
依法不依人,因為『智解易,而涅槃難!』知、行之間永遠綿亙著巨大的落差。紅塵悵惘,未臻圓覺,人永遠駁雜著萬般未淨的嗔癡惑愛。
是善法,則依止修習,如實觀照,如實履踐。宛如磨鏡,磨鏡人的規矩方法對了,則專心致志、恒恒琢磨,莫理他人的鏡子是否磨圓、磨亮了。洞達本心,識得自家面目,才是當務之急。
如是,六祖慧能擔柴行經客舍,聞『金剛經』一偈而開悟,持經的那人卻已蹤跡杳冥,不知幾度輪迴生死……
廿六則篇章,是廿六朵晶瑩綻開、攀升離垢的心蓮,也是廿六襲歡喜承納、歡喜分享的衣鉢……盛夏溽暑,謹以十分的虔敬,呈現這一片皎潔的衣鉢蓮,唯願各位,清涼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