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裡不斷抽長的犬齒
【自序】——寫在一座碑石之前
……如是,薛西弗斯滾動巨石,來到一處覆滿碑碣的山頭。
在書滿文字、麕滿意象的碑碣間,他如是俯下焦慮的額角,聆聽過凱歌與榮耀、風格與典範、憂傷與疑懼、敵意與嘲諷……以同等的沈默,以及等同於沈默的決心。
現實與幻象、砂礫與城砦、圖騰與徽記、鼓聲與節奏、死亡與篝火……如是、薛西弗斯俯耳聆聽過一座座潰滅的城堡、一頁頁席捲的史冊、以及一切人之所以為人的夢想與恐懼、尊嚴與恥辱、呼吸與吶喊。
「你將以何種方式書寫你的名字?」凌亂的碑碣間,有聲音問道。
「一顆悸動的心、頑固的脊骨。」風聲呼嘯,一座座山頭於交熾的雷電中闃暗閃動,幽深而龐大、傲岸而廣漠。
薛西弗斯昂起虬黑的眉結,逼視那不可征服的彼岸。 「……你將以何種方式看待你的碑石?」它們又問。
「摧毀……穿透……以巨石碾過!」――如是,薛西弗斯舉起顛躓的腳步,再度告別與前行,碾過一座座沈睡的山頭與死亡的碑碣。 「你是誰!你將前往何處?」
群山萬壑間,聲音一個接著一個問道。 「我是此刻,將至荊棘抵達之處。」閃電中,有回音。
【他山之石】〈黑夜裡不斷抽長的犬齒〉評審意見/李昂
我很喜歡〈黑夜裡不斷抽長的犬齒〉這一個吸血鬼的故事。
我想在小說裡面,通常作家會選擇兩種敘述語氣,不管是用 narrative(敘述)或者用 descriptive(描繪),大概都會把它分開來,要不然就純粹用敘述,要不然就純粹用描繪。
可是,〈黑夜裡不斷抽長的犬齒〉它滿巧妙地結合了敘述跟描繪這兩種語言的使用。所以,它不只是平鋪直敘地要辯證宗教、神聖、虛無、性、死亡跟生命這些問題,它敘述的語氣,使得雖然這篇小說架構在一個滿思想性的思辯上,可是不會覺得沒有文采。我覺得是這個作者很了不起的地方。
這是我看到的一個非常好的例子,可以把敘述的 narrative的方式跟 descriptive的方式結合得滿好的。因此,整個看起來,不是一個很枯燥的寫思想的東西,我覺得裡面真的是滿有文采的。
同時,我很佩服這個作者的豐富的想像力,他可以把一個吸血鬼的故事寫成這個樣子,來嘲諷這種從天國到地獄,從神聖到最骯髒最醜惡的,那個死亡、生命什麼的這一些。我在看第二遍的時候,我發現這個作者大概對宗教有一點研究,他把所有的這些辯證的東西都在裡面談到了,包括宗教裡面的三位一體啦、哭牆啦、不同的教派啦,同時它的主教的名字叫 Tartuffe,這是莫里哀的一個劇本的名字啦,包括到他寫到的很多的信徒的信心的考驗啦,還有什麼長著翅膀啦這一類的……
我覺得幾乎宗教裡面我們所有在辯論的問題,在這裡面大概都觸及到了。
我最喜歡的是這裡面的那種嘲諷的語調。這一個作者顯然什麼都不信,人生對他來講,我想是一個荒謬的遊戲。
(1989節錄自《聯合文學》第六卷第一期)
【他山之石】動與不動之間 ――談梁寒衣的小說〈基督山伯爵的墓室與出口〉劉大任
我們的小說文化,多少年來,常受一種先入為主的觀念困擾。
小說行為(包括寫與讀)本身彷彿意義不大,隱藏在後面或懸於高處的某種意義,卻更重要。
簡單地說,我們似乎以為,小說行為本身,不是一種經驗,通過這種行為而產生、追求和獲得的某種東西,例如;了解世界、認識人生、傳播信息、宣傳真理等,才是經驗。
這也就成為許多從事小說創作的人苦心經營的目標。 我們因此陷入邏輯的陷阱。所謂形式與內容、真實與虛構、現實要求與藝術良心這一類爭執,擾攘多年,眾說紛紜,從小說文化這個角度看,其實都可以說是上述先設觀念的副產品。 而小說作為一種藝術手段,在「五四」以後的中國,大抵被看成雕蟲小技,不過是實現「理想」的一些技術因素罷了。這或許是小說專業在中國現代文化生活中始終難以獨立生根的原因之一。
在我們的文化中,「讀」小說很普遍,「研究」小說,也有人做,特別是關於小說與其他人文、社會領域之間關係的「研究」。而「經驗」小說,即將小說活動作為生命過程一部分來對待,就很少聽說了。而真正好的小說,是要求我們全部投入的,要求我們跟它一起「活」過一段時間。
三十年代的上海,有幾位被稱為「新感覺派」的作家,劉吶鷗、施蟄存、穆時英,做過一些實驗,試圖將小說作為一種純粹人的經驗來處理。
若純就創作意識而言,廢名也可以算是一位先驅。但是,這幾位先驅的努力,在中國現代小說發展上,並沒有激起太大的波瀾,他們的影響,幾乎可以說都不幸「及身而亡」。
原因也許很複雜,但不難了解。社會經濟的低度發展,規定了他們的命運,在中國現代史上,城市文明始終受制於農村文明。
同時,他們本身的條件也有局限,只能看作是一定程度的模仿實驗。 從這個角度看,梁寒衣的出現就很有意思了。
我只看過她兩篇作品。第一篇是在一次小說獎的評審中看到的,題目叫《黑夜裡不斷抽長的犬齒》(後刊於《聯合文學》第六卷第一期)。
評審時,平心而論,我有點困惑,感覺像看了一場Schwarzenegger的電影,就是那種把常識中的歷史、地理、文化觀念完全擊碎而依照娛樂消費邏輯重新組合的幻想片。譬如說,雖然還是英雄美人,但英雄可能來自外太空,美人則是非洲部落的黑武士,手中的武器又或許成了東方古代文明的產物――流星錘或丈八蛇矛之類的。
這一次再度遭遇,便覺得要正襟危坐了。 梁寒衣的語匯很不中國,甚至很不現代(現代主義的現代)、同我們亮麗為主的一些作家相比,她的形容語彙幾乎是汙黑鬱沉的。
她對名詞的選擇也偏向陰冷、潮濕、僵固、板硬,像墨西哥壁畫家 V.Zanetti的形色組合單元。
我們經常接觸到岩壁、孔洞、石窟、墳墓、堞垛、蛛網、浮冰、地雷、荒原、甬道、迷宮……所組成的外在空間以及肢解了的人體、血汙的內臟、變形的器官和壓抑的精神狀態……所組成的內在空間。
她的場景老是介於動與不動之間,更確切點說,應該是介於想動而又不能動之間。 照理,這一切所拼湊的整體圖像,必然讓人十分沮喪。然而,我們經驗之後,又彷彿並不一定需要沮喪。
有時甚至相反,似乎有一種橫光利一式的快感,偷偷爬進我們的意識。而且,與橫光利一不同。
我們又一點超然也沒有,用梁寒衣的話說,我們比較像是「億兆懸擺的砂礫中痛苦喘息的一顆」。
然而,還是一種快感,甚至不是橫光利一的硬滑稽快感,是一種冷漠麻木帶來的喜感。
這是怎麼回事? 我覺得這種效果是在「動與不動之間」形成的,通過這種動與不動之間的緊張狀態,梁寒衣創造了一種黑色幽默式的冷諷,讀者則經歷一種煉獄式的洗禮,雖然這種煉獄以恐怖電影為飾,其底層則是赤裸冰冷的人性本質。
我又覺得,卡爾維諾( Italo Calvino.1923~1985)所創造的哥特式中世紀恐怖頹敗世界,同台灣今日無可避免的消費文明與後現代式的非人化倫理,在梁寒衣尋求新的書寫方式過程中,達到一種相當從容舒暢的結合。 至於作者走進作品和一些哲學議論,這是一套新的遊戲,玩得好,可以很過癮,但需要較深的功力。 因為只看到兩篇作品,所以我不敢評,只能這麼談一談。
但是,就這麼談一談,也給我個人額外的喜悅,因為梁寒衣所追求的書寫方式,也許將指向二十一世紀。
而我覺得,二十一世紀的人類,應已學成內在精神面的修習之道,因此也就不再需要外力拯救了。
(1990.12.23〈中國時報〉《人間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