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蘇仁浩
莫向名場立,山中夢亦微
——梁寒衣
「莫向名場立,山中夢亦微。」近代禪門第一高僧虛雲老和尚一百一十九歲時,曾以此句古詩(註一)策勉所有行者,要禪子們俱能棄下層層纏裹的名韁利鎖,專致辦道,專注修持;堅固道念,不為世法所轉、所左右……最終,退失了初發心修道的一片好心、好念……人海茫茫,紅塵喧囂,最終,又隨它去,汨沒去了!名利心不除,事功心不忘,到頭來,所孜孜縈念,汲汲墾拓、鞏固的,仍是世間、人類的價值、眼光、冠冕與榮耀;所賴以定位、依倚的,仍是表相世界中的繁華、興隆;所苟苟營營的,仍是道場、徒眾、聲名、榮顯、彪業……名為「出世」,到底也仍只鬧浩浩地落得世間一場煙火、喧恣。黃金,換了錫鐵。
這是修行者不得「自謾」(即自欺、自飾)的――尤其之於「大乘菩薩道」的佛子而言,更須明晃如刀,敬慎警惕――唯因大乘菩薩道,標舉以「菩提心」、「利他」、「渡眾」為本懷,以致與世俗接攘嚴密;又由於「善巧」、「方便」、「隨順眾生」、「依眾生嗜欲」,從而「以欲相鈎牽」;由是,更容易形成一連串迷誤、渾沌的套索、陷阱,隨「雜染眾生」去!隨「愚痴眾生」去!隨「內、外眾生」去而不知!滿以為是「善巧」、「方便」,隨順現代世界的機制、運作,因應社會、生態、文化文明,卻可能「墮坑落塹」,日用染著、日愈沈溺而不知。結果,其情感、思考、運作、反應、結構……一盡模式完全「背覺合塵」,與世俗無二無別。出家眾,固然不幸僅成為「剃了頭的俗漢」;在家居士,照樣也只是「拿著唸珠,談論佛法的俗漢」,其心態、心相仍僅是世間、世俗的;仍僅具世眼、世情,而不具任何出世間道眼、法眼。
金屑翳眼,銀屑、鐵屑、鉛灰、煤粉……也照樣翳礙。如此,從盲入盲,忘卻了佛陀出世的本懷,本是以「正覺解脫」、「離欲涅槃」為髓腦;其「菩薩道」,是以「解脫智」「涅槃智」為主體:安住於空澄、寂定中,而展開一切利他、利生的梵行。不是與紅塵共舞,更不是「與之俱去」!――被現實襲奪、捲滾而去,連初心、本懷也迷沒、凋喪。必須確定具足「了脫生死之智」――具有出世的道眼,且具有一定程度的保任、禪行,把得穩禪柱子;且也淘濾、淨潔其本體到了某種程度,始可投入紅塵、大隱紅塵,施設、啟用其菩薩行的「善巧」、「方便」。
而且,到此一地步,除非已抵達七、八地菩薩的「無功用行」、念念無生、念念涅槃,通常,菩薩行者仍會戒慎惕勵,「如冰稜上行」,隨時保持覺念、覺察,慎明自體的「心之方所」,嚴防「以菩薩道為名,而肆行染污」,骨子裡,仍是未淨、未除的名、利之念。
古德修行則不然,嚴厲把守這個關口,非至證至高峯、澈決生死,則決不步染紅塵、擾攘接眾。如此,大梅禪師於馬祖道一門下悟道後,即隱於古代處士梅子真的舊隱,孤默修持長達四十年的時光,即至八十五歲,才開堂說法,留下著名的詩偈:「摧殘枯木倚寒林,幾度逢春不變心。樵客遇之猶不顧,郢人那得苦追尋?」
數枚沿溪流而下的菜葉,則使行腳的洞山良价與密師伯二人,撥開叢草,溯溪深行,尋訪到空山中烱絕孤異的龍山禪師。那人羸形異貌,住山之久,早已忘卻春秋,也已忘卻到底「山先住?或和尚先住?」了。此人與洞山對答,禪機靈耀、鋒芒掣電,留下二首白描般,簡澹空靈的詩偈:
之一‧神光(註二)
三間茅屋從來住,
一道神光萬境閑。
莫把是非來辨我,
浮生穿鑿不相關。
之二‧荷衣
一池荷葉衣無盡,
數樹松花食有餘;
剛被世人知住處,
又移茅屋入深居。
彼此作別,即一把火燒卻茅菴,遁逝不知所踪。
安禪枯淡,且剛板!――「富貴不淫,威武不屈,貧賤不移」通通作得到底,且坐得安穩、如實――宋朝的芙蓉道楷禪師剛硬剛節,道冠叢林。宋徽宗仰慕他,賜紫方袍,賜號「定照禪師」。他辭拒不受,固執道:「昔日辭別父母出家時,曾立下重誓,不為利名,專誠學道……」力辭力拒,忤觸徽宗,下了獄。使吏憐惜他,知他風骨如斯,暗示他稱疾免刑;他不肯妄語,不願稱疾。如此,黥了面,且坐罪流徙。他曾示眾道:「夫出家者,為厭塵勞,求脫生死,休心息念,斷絕攀緣。遇聲色,如石上栽花;見利見名,如眼中著屑。無始以來,此等不是不曾經歷,何須苦苦貪戀?如今不歇,更待何時?能盡今時,更有何事?若得心中無事,佛祖猶是冤家。一切世事,自然冷淡,方使那邊相應――」此人「如說而行」,拒絕名利,拒絕得如許刻骨澈底,弄得寧可臉上刺字,以罪人的身份,坐監流放,也不肯趨附榮華權勢。送來的,都不屑一顧,更遑論孜孜矻矻,撲捉營求了。
末後,大赦了!旁人建議他洗去臉上黥字(一介高僧,臉上刻著字,好看嚒?)他不肯,回答:「皇恩浩盪,怎忍辜負?」盪豁豁,帶著人世所予的腥羶鑿痕走入棺橔。
吾年七十六,世緣今已足。
生不愛天堂,死不怕地獄。
撒手橫身三界外,任運騰騰何拘束!
他的辭世偈如此道。放身曠豁,三界無拘,天堂、地獄俱無縛無脫,縱身自由……果然,一個快活烈漢!卻是從日食一粥,安禪寂寞,極端地枯冷、枯滅中來。
芙蓉道楷已是個鐵壁鐵板;而有人竟到了寧肯「辭世」――寧可坐脫而亡,也不肯赴皇命、皇詔的境地――
唐汾州無業禪師相貌瓌奇偉岸,自投謁馬祖道一悟道後,即赴曹谿參禮六祖慧能祖塔,而後徧遊廬嶽天台,參禮聖跡。爾後,便一路「逃」:僧眾崇敬他,舉他為「兩街大德」,他不要;節度使李抱真欽慕他,朝夕瞻奉,他面露倦色,疲憊地跑至「抱腹山」卷藏起來。
稍後潛埋於清涼「金閣寺」圈閱大藏經;春秋代謝,一埋便埋藏了八年始才閱藏圓滿,於并、汾出世弘法,大雨法雨達二十載。
他曾訓誨行者道:「他古德道人,得意之後,茅茨石室,向折腳鐺中煮飯喫。過三、二十年,名利不干懷,財寶不為念,大忘人世,隱跡巖叢。君王命而不來,諸侯請而不赴;豈同我輩貪名愛利,汨沒世塗,如短販人?」他瞧不起如小販、掮客般,於權勢、富貴間,奔來竄去,媚俗世間、與世苟合的修行兒,而一己也具體作證,寧死,也不與權勢接壤。
唐憲宗屢屢召喚,他辭疾不赴。及至穆宗及位,仍思念瞻禮(當真矢勤矢勇,鍥而不捨!)於是命兩街僧錄靈阜等人,接旨迎請。有前車之鑑,靈阜等下重語道:「皇上此度恩旨,不同常時,願和尚且順天心!不可言疾也。」(恩威並重,露出爪牙,略含綁架意。)禪師微笑道:「貧道何德?累煩聖主。且請前行,吾從別道去矣。」
他答應「從別的道路前往。」便也君子一言。沐浴、剃髮,到了中夜,集告弟子惠愔等,道:「汝等見聞覺知之性,與太虛同壽,不生不滅。一切境界,本自空疾,無一法可得;迷者不了,即為境惑;一為境惑,流轉不窮。汝等當知,心性本自有之,非因造作,猶如金剛,不可破壞。一切諸法,如影如響,無有實者。經云『惟此一事實,餘二則非真。常了一切空,無一物當情』是諸佛用心處,汝等勤而行之。」說罷,跏趺而逝。果然,是「直取別道」,且霹靂迅速,刻不容緩!當使官靈阜等人,或還於山腰、山腳下顛跛盤桓,他或許早已直抵殿堂,赴約而去了。只是,誰能以慧眼,見此金色法身?
他的辭世偈,如鋼琴上的重鍵,不具文字文學的詩情、況味,卻也決不是給文人讀的,而是留予鐵錚錚、了生死的漢子。是其人,則一個,一個字,耐讀無比、耐參無已;直如一小卷微縮的《金剛經》髓要一般,是生死了義。也是「上士一決一切決」!
死也不去!帝王、富貴、榮寵……渺如浮泡、蟻螻,不比眼下的叢山、雲嶺,更具有幾文價值、幾吋誘引。汾州專出如此了不起的鐵丈夫。繼無業禪師之後,另一名峻猛誓死,視名利如讎敵的,是宋朝的汾陽善昭禪師。
此人年十四歲,父母相繼而亡,一身孤苦,厭棄世相,削髮出家。死之衝擊何其之巨力、洶湧!為決生死,善昭骨稜稜地,踏破窮山惡水,徧參諸方;芒鞋所抵,前後踅歷禪宗七十一名尊宿、大德。最後,於首山省念座下大徹大悟,事師長久。
稍後,浪跡縱遊湘、衡之間,長沙太守張茂宗以四座著名寺剎,請他擇一而住;他浩盪一笑,一夕之間捲包袱而走。北抵襄、沔,太守劉昌言,相逢恨晚,請之住持洞山、谷隱,前後八次,善昭皆堅臥不答。
直至他的師父首山省念歿世,西河道俗千餘人,齊心書寫信函,派遣首山省念的弟子契聰(也即是善昭的同門師兄弟)迎請他住持汾州太平寺太子院。
此人甘脆閉關高枕,見也不見,當作自己不存在。
契聰不管他,直接破門而入,劈口喝道:
「佛法,大事;靜退,僅為小節。昔日,祖師風穴延沼曾憂懼禪門凋零,宗旨滅墜,幸有先師首山繼承吾宗。如今,先師已棄世,而你!一名有力荷担如來大法者,這是什麼時候,竟打算躺著眠睏???!!!」
一個悟道的,被另一名不悟的,狠猛訓斥了一頓。善昭的反應,是從牀榻上矍然而起,緊握住契聰的手,感動他的「當頭棒喝」。(他很「鐵」,是頭猛獅子,罕於有人敢當面「捋虎鬚」,更遑論有人膽敢在他宣稱「閉關」的時候,直接踢窗破門而入!)
說去,便去!去了,便只宴坐一榻,卅年足步不踏出山門一步。道俗崇仰他,根本不敢直呼他的法名,只以「汾州」二字代表他。
很極端,一個前半生踏徧高山滄海、大江南北,參歷七十一員善知識的宗門巨匠,生命的後卅年卻是足不出戶,坐監一般,守著一座伽藍;於表相的限制中,而遨遊性海,縱身於人所不至,亦無以釐測的大解脫、大自在中。
且看他的死亡,即知其境界的難測了――
都尉李遵勗(他也是個悟道的禪和,宗門膾炙人口的詩偈「參禪須是鐵漢,著手心頭便判」即是他所寫的)與他為舊識,嘆美他的禪法,請他入主承天禪寺。
使者來了三回。不赴。使者受了重罰,又復來請,哀哀乞求道:「此番必得與師偕同前往,不然,則必死無生!」
汾陽善昭道:「老病,業已久不出山。如此,便去罷,便先、後到,又何必一定要共同去呢?」
使者既蒙允諾,感激尚來不及,怎敢「脅持」禪師定要一同前往?便道:「先、後,便依禪師決定罷。」
道人,質直無偽,自是一諾千金。於是,即整裝、設筵餞行。看看是一場「惜別晚宴」,席間,汾陽善昭問眾僧道:
「老僧去也,誰人隨得?」
一僧出道:「某甲隨得?」
師道:「汝日行幾里?」
答:「五十里。」
師道:「汝隨我不得。」
一僧又出來道:「某甲日行七十里。」
師道:「汝亦隨我不得。」
侍者出來應道:「某甲隨得!但和尚到處,即到。」
師微笑回答:「汝乃隨得老僧。」說罷,迴顧使者道:「吾先行矣!」停下筷子即坐化而去。侍者立於其側,亦蛻脫而亡。
是千里駒,與師同步,同行,同一軌轍、速度,且間不容髮。
停下筷子,立即坐化而亡,其境界,誠然浩深無涯,鬼神莫測。師奇,弟子也奇。但其難思的玄奇,卻僅來自於最樸素的「實證」,來自於大忘人世,隱跡巖叢,「向折腳鐺中煮飯喫」!――守著破爐竈,安禪枯淡的道格。
「莫要像一名短視近利的小販一般,貪愛名利,汨沒世塗。」――汾州無業禪師的警惕,直須永永掛於額顱上,之於信念「大乘菩薩道」的佛子更須如是,常提、常照,慎明、慎微。隨時清明檢束,戰戰兢兢,如冰稜上行,劍刃上走。
古德們如此以死作證,留下圖像。它是學般若的菩薩們,不得自謾處。
(註一)《虛雲和尚年譜》中,老和尚於開示中說是「古人語」,但查證後,卻是老和尚自身的詩偈。料想一、是老和尚自謙,二、常人「貴遠賤近」,老和尚說是「古人語」,是要大眾珍惜敬慎,牢記謹持。三、佛家對於「時間」的定義慎微,相對於「今」,過去便是「古」;上一秒本是下一秒的「過去世」;昨日是今日的「過去生」。「三世流轉」所指的是現前、當下;從一秒至下一、二秒便已涵蓋。原詩為《山居》六首之一:
不向名場立,山中夢亦微。
身同雲自在,心與世相違。
(註二)原詩並無標題,為方便辨認,由筆者暫標上。
(引載自《體露金風》一書,梁寒衣著,香海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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