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梁寒衣
作者必是一位以書寫修行的人。她對文字的字面之美是如此的著迷,而且毫不懷疑。我們可以揣想她泅泳在意象之海的身姿,堅決而貞定,字字力透紙背。——吳繼文
編者按:本文原刊於1999年12月4日/中國時報《開卷版》
評介《迦陵之音》
——吳繼文
作者必是一位以書寫修行的人。她對文字的字面之美是如此的著迷,而且毫不懷疑。我們可以揣想她泅泳在意象之海的身姿,堅決而貞定,字字力透紙背;也正是這樣的專注,以致書寫者同時也成為被書寫者,不復有肉身的牢籠,時間和空間的羈絆,整個人化為一聲輕嘆,恍惚有如酩酊的天使。
這樣的書寫樣態,作者,有意或無意的,使得她的字句變成一種取代她的身心、負載她魂靈的存在,甚至先於她而存在,熾烈或者隱微,而她自己只是那些字句的化身。
整本書所收僅有或長或短的十餘篇作品,卻也貫穿了作者踽踽獨行的十餘年歲月,但筆觸基本上是統一的,作者幾乎是以她全副心魂,時而悠緩時而急切,以極為戲劇性的發想,鋪陳一個個精采已極的傳奇。但作者不僅僅滿足於說故事,那些故事所渲染的異色圖像都有深意,需要讀者緩緩翻動書頁,輕輕調息,直到與作者寫作的當下合而為一,靈犀相通,才能心領神會:在酩酊的快意中領會作者的深情。
〈在佛陀的肩背上〉寫大乘佛法中譯史上的關鍵人物鳩摩羅什之父鳩摩羅焰偷盜佛像遁逃中土的莊嚴軼事;〈蓮澤〉寫泰國高僧盤若智放下法執的悟道歷程;〈桂樹下的托缽者〉寫釋迦牟尼座下智慧第一的弟子舍利佛預知死亡回到母土之旅。然而作者也不全然鋪衍佛教故事,〈殺死和尚!〉以幽默而荒誕的形式述說一個強盜變身和變心之後的處境;〈射墜一縷絲絹〉呈現廪君和鹽水女神一場驚天動地的情愛纏綿;〈嵯峨野之舞〉則是《平家物語》中絕代風華的兩位美少女曲折的命運之歌。〈白蓮幻想曲〉、〈膚色紫金光〉是那樣優美的溫暖;〈灩紅美人蕉〉、〈在我蜜色手掌的巨人啊〉俱見作者非凡的寫作功力:〈飛〉是第一流的童話。
作者誠然試圖禮讚一種永恆的美,也想要和讀者分享她所目睹的終極真相。但以色喻空,需要超師手眼。由於作者精神上的潔癖,多少影響了她驅使字句的靈活度,某些篇章襲用佛經或擬似佛經的熟語稍嫌過多,自創的遣詞造句也常常用力過猛,彷彿天女散花,漫天蓋地都是華麗已極的字句拼貼的奢美意象,但有幾個人能夠花不沾身?處理得好的地方,真是美不勝收,過當之處,則美成了負擔,而襲人的香氣叫人呼吸困難。這是作者獨自的美感體現,評者本不應置一詞,但聰慧清冷如作者,當知讀者或許只需凝視、傾聽,但評者如鏡。
若干字句,慎能斟酌:「彌陀」(〈嵯峨野之舞〉)雖知所指乃西方淨土阿彌陀佛,但「阿彌陀」是無量(amitabha無量光/amitayus無量壽),「彌陀」(mita)卻是有量,畢竟不妥;「涅盤nirana」(〈在我蜜色手掌的巨人啊〉「涅盤中有緣起」、〈嵯峨野之舞〉「菩提樹下,涅盤成佛的世尊」)只解讀為死滅,將亡失其「完全的解脫」、「與絕對合而為一」、「不入生死輪迴」的至福之境(〈在佛陀的肩背上〉「涅盤的意思,即是清涼,熱惱的止息」),何況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成道,卻是在沙羅雙樹之間示寂。
本書以及作者其他著作,都讓我們領略到她清絕的身姿,她是有心人,彷彿也只為有心人而存在,跣足履地,夕露霑衣,一派自在風光。但對美的不捨並不等同於對人間的不捨。在文字的修行上,也可以知所剪裁,留下微微的不滿,淡淡的苦澀,點點的空白,或者更加耐讀,就像迦陵妙音,一定是將全身輕輕放下之後才發得出來,響徹三世十方。
(1999.12月4日〈中國時報〉《開卷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