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自《佛像雕刻》,季崇建著,藝術圖書出版。
前言:這篇是梁寒衣多年前舊作重刊,寫跨年前的思惟,但年年此刻,卻永遠是必參的課題。參生死,參肉身,參皮相……,是一生的功課。
解頭顱相贈
——梁寒衣
自我覺醒的人,他們憬悟到生命一體……大悲之水,墜落如雨。他們解頭顱相贈,返歸佛陀的國度。
冰晶上稠結著未曾拭淨的血跡,一顆顆頭顱闃靜列布著……他們的眼眸微閉,顏面如生,膚觸仍帶著言笑時的柔軟、澤采……恍然行將自冷凍中猝然張眼復甦,又恍如於數分鐘前他們才剛齊齊閤眼謝世——於一場倏然來襲的災厄與神祕中,他們齊整地,被切下頭顱;齊整的,置放於冷藏櫃中。
那來不及遞換情表的顏面即這樣維持著乍乍割下顱首時的一皺一褶、一顰一笑——那栩栩靈活的眉目,以及溫和待客、寧靜遞茶的情表。
冰晶上緩緩稀釋出一縷縷融化的血流。十二顆頭顱浮汪於血流中沉默凝觀著。沉默凍結於未知的慘案與謎團。
檢驗的海關人員一如既往,迅速熟練地開啟等待檢驗的貨櫃。剎那間,他痙攣後退。脊骨繃緊,倒抽了一口冷氣。
器械、槍枝、毒品、禁藥、嬰兒、女人……萬相萬物,但有名目,但有暴利,即可「進口」,即可販售……人至中年,練達中有麻木,他曾凝視過千萬種光怪陸離、奇思叵測的「進口」,且以為不復再有驚動——然而,此世,果真會有人敢於進口活生生,齊齊削下頸項的頭顱嗎?
筆挺的鼻線,灰白凝凍的膚色,衰老皺褶的顏面,金栗、灰紅色的髮茨……被切下「進口」的,顯然是一群耄耋之齡,適宜於故土含飴弄孫的異邦老人——而這,會是一樁曲折離奇,專以老人為對象的國際犯罪行為嗎?抑或是另一樁罕見的宗教殉難事件?——斷首者俱是某種晦黯、神祕的異教儀軌中的受難人與虔信者?
十二顆頭顱枕著冰原於陰冷中寂暗等待著。「頭顱進口櫃」於海關中拘扣了一日。輾轉查詢,輾轉驗證,檢驗員怦然悟覺:大洋遼闊。原來,這些渡海遙迢而至的頭顱僅是一項獨特的贈禮,是凜冽的冬日這座動盪、騷亂的島嶼所收受到的至為端嚴、安寂的贈禮。
是了,很寂美的贈禮。平等、善憫、而緘默……枕在長長的冰盒上,栩栩,而如生——
指針靜謐重疊,如閤起的蝶翼。這是一九九九年零時。一九九八年午夜十二點。闃黑的谷口,守歲的人流燃放著煙火炮竹歡欣慶祝。音聲扣搗著黑寂的茨野。林樹鬱鬱,闃黑中微見半山沉凝的樹影……那麼的寂沉蕪曠!隱隱微微的煙炮,如水面浮沫般,更深沉蕪遠地折射出了大河本體的曠寂。山色更沉更寂……我獨坐窗台,一遍遍讀著掌間的報導,中心震動——不為嗜血,而為其中靜默流長、靜默開展的深意與悲懷——那無盡奉獻、無盡承載、無盡「去執」與「能捨」的慈悲。
果然,是唯其大悲,所以能「捨」,唯其大慈,所以能「行」啊!
枕臥的木牘上血痕駁縷。一群人正執著刀剪工具,於鋸下的顱首上裂剖、裁割著。鮮血滲流、滴淌下來,稠紅的,淤結於匣櫝上。照片顯得酷虐而悚悸!而這是新的一年。子夜零時。年輪向前輾動,指針如緊閤的蝶翼向前徐徐舒展張開。我在這新年開展的長夜,獨自一人,闃寂凝視這幀解剖操刀中的頭顱,宛如凝視一只只菩薩的容顏。
夜冥而長。無論這顆頭顱以何等斑駁悚怵、狼藉殘破的形式具現,無論將被解剖多少次,切割、裁剪、實驗多少回……於我,這將寂美如故,祥寧如故——僅止於一尊尊菩薩端嚴、清絕的肖像。是一幀夢時、醒時,白晝、昏夜裡,我俱無畏於張眼,亦無懼於讚歎的菩薩形容。
於我,他們恍如脇侍於「藥師琉璃如來」兩側,於這位傳說中,「身光柔和,如琉璃一般清湛閃光」的如來身畔,共同涉彼炎灼,醫療救贖疾苦有情的「日光徧照菩薩」與「月光徧照菩薩」。
特特愛誦《藥師經》,不獨為了這位淨如琉璃,潔清無垢的如來,或者,更因了悅美這兩位脇侍菩薩詩化的名號罷。那日光與月光流湧徧照處,原意味著一個光弦交錯,光流浮滿,光音如歌……一個洞明皎澈,寂照平等,無所不至,無所不憫,曠盪交融、絢美涵攝的悲嚴淨土!
生命的瘡疥與瘤癌,蝕割與剝裂,創口與殘斷……俱在光流中靜靜撫慰,靜靜止息。
是罷。十二顆顱首,是十二尊遙迢遠來,不捨群蒙,特為承納、涵養而來的日光菩薩與月光菩薩罷。心意太澄太澈,軀體太重太沉,他們將之委委留於故土——於大洋遼遠的對岸,那個名為「民族大熔爐」的國家……僅攜帶一顆顱首,蒼闊遠來,為了協助這座素昧平生的島嶼進行「高科技顱底手術」的研究——一向的,顱底手術是一項精微嚴縝、高難度的挑戰、與操演;稍一不慎,此處的腦瘤病灶即很容易傷及腦子。
於是,他們卸下頭顱,瞑目安詳以待……等待一次次的操演、鋸解、宰割……每一尊顱首俱將接受十餘種,或更多的手術與操作。透過一次次實證的演練,血肉的鋸解,他日,疾苦荼毒的有情,將有光流!……將獲得救贖與寂涼!
功成身退,他們的眉、眼、唇、鼻,與顱腦,將再一次細密縫合與回歸。一如初度,返歸久違的軀體與故鄉。依照宿昔往生的遺願,或焚於篝火,或埋土安寂。那裡,菩提樹的音聲,將於他們的長眠中,墜落如雨。
是了。曾經行履那塊蒼闊的土地。那裡的菩提樹可真多,風吹過來,淅淅瀝瀝,淋淋霪霪,如一株株拂振、拍擊的雨樹。日光下,乍乍聽聞,總以為是一場驀然疾捲,叩著簷瓦的驟雨。
日光炎赤,我立於菩提木下,聽著一陣一陣沾衣不濕的雨濤和雨歌。彼時,才恍然驚覺,原來,菩提樹,不僅屬於熱帶,不僅屬於藍毘尼和佛陀國度。它深植於更闊遠的世界,與人類。那首〈井畔的菩提樹〉召喚的是生命更深沉的記憶與原鄉。
菩提木涼落如雨。只是,不同於亞熱帶光滑明亮的柯幹,大風巨雪的蝕摧,猶如冰河裂原般,一筆一裂,一刀一剉,大氣淋漓,縱橫劈掃、蝕刻在莖幹上。莖幹上如是高陵縱谷,溝槽陡列,散著岩頁般古樸深耄、嶙峋蒼礫的氣質,猶若一位耄古沉思,迭經滄海的智者。
無論屬於何種宗教,屬於何等種族、姓氏、職業、階層,無論識不識得佛陀,聆不聆聞祂的垂教,菩提樹的心目必都深植於他們胸懷中罷,如雨般的淅瀝叩響,潤澤流沛——這些大悲而來,以頭顱為贈禮的菩薩!
而關於「菩薩」以及「菩薩的道路」,古老佛經的解釋是這樣的——
梵語「菩提薩埵」,意味著自我覺醒,並因之覺醒生命的有情。於智慧的覺醒中,那人憬悟到生命的一體同質……因而,當荼苦眾生向他索求手足,他將無畏布施手足;乞求髓腦,則贈與髓腦。
——在這顛倒嘈譟,價值崩毀、紊亂失焦的紀元,十二顆殘斷的顱首卻呼喚出一顆顆莊嚴流眄,莊嚴垂照的菩提心木。
煙火絲微閃爍明滅於谷口,如一朵朵菊之迸放與寂滅。一九九八年與一九九九年的交界。冬夜肅冷。鐘敲十二點。山色暗寂如碑。而在我孤獨的窗台上,日光徧照!月光徧照!……透過一幀幀血色狼藉的頭顱,我凝視著菩薩貞嚴的額首。
而在我左肘血管上,創口隱微作痛著。焚燃的戒疤於無間的潰腐、膿血而後緩緩成形。在爾後的第五日,受戒的第卅日,痂疣將自行蛻落,現出底下鮮紅的烙印。
一記醒覺之印。光弦之印。誓願覺醒,且以一切悟覺的有情作為一己心行的標的。
(轉載自《聽啊,緬甸的豎琴!》一書,梁寒衣著,香海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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