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本文原發表於2012年十月,近日秋桐白首再現,於玆重刊,分享髮汛。
髮汛
──秋桐白首
——梁寒衣
秋桐白首
秋日的髮汛,未必發生於每一株桐木……,
卻發生於每一有情的生命……,
僅是,泰半的生命只是徒然的白首,徒然的死去;
徒然地,與憬悟的髮汛相錯而過,背臉而去……
白鳥煙沒
秋桐是狷瘦的,淡淡一點浮白,薄霜一般,渺渺輕輕,泊漂在大塊蒼綠的葉垛上,擦著日光,即要消逝。
丁零的瘦白,又像極了棲泊、盤桓於樹衹的鷺鷥――偶爾飛來,倏忽飛去,那叢聚於林葉間的色相縑縑,羽羽玄白,無非僅是剎那瞬息。
無常之風,瞬即搖落。
太薄脆、孤瘦了,以致,渺渺孤魂般,謹留予寂聽的心壁。
相較於豐腴、肥厚,皚皚積雪般,大片湧覆,大塊岑白的「春桐」,秋桐的綻開,總彷彿滲著「時光之刀」凜冽的氣息,狷瘦的形容,涼涼、湛湛、漠漠、白白、帶著贏病而後,猛然醒轉,枯形閱世的驚遲與驚嘆。
那醒轉了的心神,便以近乎隔世的心情,清明而透明地,再一次披瀝人世,閱讀人世,重新叩索,探詢生命的意義與終極。
秋桐,如同一個問號,帶著煙雲而後,清明的反思與叩尋。春桐,卻是絢麗華美、豐饒宴饗的。皚皚絳白,大披山嶺,讓人簇擁羨美,喚為「四月雪」,又讓人踏花春遊,揭起「桐花祭」。
然而,春桐與秋桐,無非僅是同一種油桐樹罷了。春日覆雪的,是「春桐」,秋日湛白的,是「秋桐」。某些樹種僅限於春日開花,另一些,則春日著花,秋日也著花――春桐與秋桐,具現於同一株樹木,同一具體質中;只是,嘔盡春雪,夭美燒炙後,到了秋日,就瘦了、削了。唯餘一點薄霜一般,殘白的髮絲。
「夢幻空花,六十七年,白鳥煙沒,秋水連天――」
每每眺望叢山叢領間,鷺鷥一般,倏忽聚散的杳白,便想起朋友捎來的一首詩偈。不曾探問,卻總以為,那是一名跋涉追尋的心魂,於幻影紅塵間,歷涉流網,歷涉滄哀……冰雪而後,爐鞲而後,面向秋日,面向秋水,所湛湛書下的「辭世偈」――
白鳥飛去,諸幻銷落……於今,旋身書寫的,已是一介僧侶:皓皓白首,蓼風長寂。
是罷?那老殘、醒覺了一般的髮絲,猶如樹的白頭一般,陣日看著,久久相對,就魚鉤一般,向意識深處,探起一則寓言來――一則以白髮為「汛」的寓言:
如同漫山落葉一般久遠、久遠的長劫以前,有一位轉輪聖王,名喚「南王皇帝」,他睿智英明,壽命高達八萬四千歲,以洞覺的法治統理國事,又以甚深的慈憫,與全民共享財富,排除人間的瘡痍、饑饉。秋水逝滅,某個露白,王忽然驚起思惟:「我已逞心竭志,種下無量善因福德,卻未參悟生命究竟的諦理――最終,我將出家,成為一名沙門,探索涅槃、滅苦之道。」
他於是抬眼,向著鏡中的梳髮人說道:「若見白髮,必將稟告於我,如見烽火一般,不得有誤――」
「白髮生了!」數萬個年光消逝,某個黎明,站在鏡後的梳頭人驀然警醒。
王於是勅令梳頭人拔下那魚汛一樣的白色髮絲,置於金色几案上。自己將髮擎在掌心,細細捻視,悲泣道:
「無上的使者已然到來,此際,正是出家的時刻,我將接受衪的勅使,尋索生命終極的諦理。」
如是,褪下王冠,立太子為王,自己遠遠遁入山中,精勤苦修。直到死亡叩響山澤,即蛻下老耄殘羸的軀殼,如春蠶羽蛻,投生於天上,成為天帝釋的太子。
宛如一種血脈的印記與傳承,繼立為王的太子完全稟賦了父親奇異的氣質與信念,年少的王,仍眨著黑檀一樣漆黑閃光的眸眼,對著鏡後的梳髮人,頭也不回,堅決堅澈地敕令:「一旦髮白,立時稟命,如遇烽火――」
魚汛,出海;髮汛,出家……由是,當白髮,蠶絲一樣浮冒於頭頂;第二個王,又依著父親的肖像,遁入山嶺,成為一個僧侶。人間,王孫繼立了,統領國土;天上,天帝釋崩逝了,太子(即第一王)繼立為天帝釋。
白髮為「訊」,恍如一個預約的使者,召喚著必然的空門,與修持。繼立的王孫(第三王)一如既往,明眸如星,望著鏡中丰美璨皎的姿容,如擲鉛塊的似地,頭也不回地吩咐:「待白髮生,火速稟告,如舉烽火――」如是,以髮為汛,輪迴明滅,當第二王降生於天上,繼立成為天帝釋,原有的天帝釋即崩逝了,降生為轉輪聖王的太子。
仍以白髮為汛,將之視為無常之音的第一使者,修行途軌的不二呼喚。
三個聖王,便這樣命運交纏著,如三縷玄美的絲帛,互為父子――於天界、為帝釋,於人界、為聖王,中界於兩者之間,為太子……一世一世,恆亙往返於五濁炎惱之中,悲柔撫濟,又一世一世,以髮為汛,不約而同地,奔赴空門,追尋悟覺――
敕令
你,我的髮汛,又是什麼時候收到?什麼時候開始的呢?……這個秋日,是閉關中心設立的第一個秋日;來到這裡,始發覺,橫亙眼簾,如刀斧一樣陡直劈落的大塊山崖上,盡是集春桐、秋桐於一身的桐木。秋光杳涼,長長凝眺,那薄霜一般白頭的樹衹,總如翩旋的白鳥,縈迴不去,喚起早先閱讀過的《法句經》――關於佛陀、舍利弗、阿難的前身與本願,關於三個聖王的互為父子,以及「以髮為汛」的空門。
秋日的髮汛,未必發生於每一株桐木……,卻發生於每一有情的生命……,僅是,泰半的生命只是徒然的白首,徒然的死去;徒然地,與憬悟的髮汛相錯而過,背臉而去……一世一世,僅是明滅輪迴,錯眼相失,一世一世,亦僅是空花舞影,惑愛顛倒,來時歡喜,去時迷!
然屬於我的髮汛早已來了許久,許久……白的髮汛、黑的髮汛……絲絲縷縷,墜落於披經的卷次上,於禪室寂闃的地板間,蕪繞於浴缸、水槽、排水口,牽掛於拂拭苕帚、抹布中;如一記記亢然的響板,揭示著行將來至的無常之音,與速朽之刀。
銀針墜地,烏針也墜地!……但是,早在秋桐尚未頭白,銀針、烏針尚未墜落,在更早的童蒙與年少,第一使者即已蒞臨!坐鎮於胸膉間,於生命的每一迴瀾,每一向背,每一幻美與幻滅,怔忡與騷悸……皆澄澄遠眺,叩醒雲板,伸出空門之掌……
內在的僧侶垂思著,接過無聲的敕令,向心行深處,度牒,再度牒!空門,更空門!
永遠的髮汛,嵌入大地的額顱,如白鳥的擦翅,與度滅。
(本文引自《丈六金身,草一莖》,梁寒衣著,香海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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