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Nicole L.
聽聽,雪的音聲!
──關于電影《超越寂靜》
——梁寒衣
生命的暗流咆哮,嘈噪嘔啞……
然而,雪,還是要下的罷。
寂靜無垠地,
穿越城鎮與街道,弭平溝塹與深谷——
凡夫眾生的愛,俱含有難以察覺的雜染,俱以戀執,綁縛,占有,支配為核心。它強烈具現於一切「以愛為名」的關係中——於戀人之間,於夫妻、親子、兄弟、姊妹、朋友、師徒……之中。佛家說「長夜暗冥,愛繫其頸」,所指的亦即是這種為「愛渴」所燃燒,催迫,拘執的狀態。使生命恒常處於暗仄,䨙濕的牢獄中,猶如脖子上繫著繮鎖的牛犢一般,因愛渴,而痛楚;因愛渴,而狂悸,而砲聲隱隱,血痕瘀痂,屠燹連連……
如是,一種愛中,我們發現一所戰場——
如是,一種愛中,我們啟開一類屠割,一類煉獄——
還有恐懼、失落、侵略、競逐、矛盾、掙扎、嫉妒、憎恨……我們用繩索的一端牢牢套扼一己的脖頸,而將另一端,以同樣的堅執,牢牢緊扼住所愛。唯恐他逸出我們的眼目、圍籬,在我們的呼吸、指爪之外……遙遙地走至一個我們的情愛、肉體、心智,所無以穿透、抵達的陌生之域。
瘖啞殘聾的馬丁夫婦如斯深深依執著他們的女兒拉拉。她是他們的耳,他們的唇,他們的音聲與舌尖……打從她還是個小小孩開始。他們會立在落雪翻舞的街道上,隔著窗扇,呼喚課堂上的女兒,讓她走出教室,走出學習,陪他們一起前去銀行、商店、電信局……到達任何他們需要的地方,充當與人溝通時的橋樑與拐杖。儘管他們亦意識到,女兒拉拉的課業岌岌可危……儘管,他們亦如所有關愛的父母般,期待女兒展現拔尖的成績——然而,「這小鄉鎮裡懂手語,能翻譯的人稀薄的很呢。」馬丁夫婦仍如此相互告慰著,繼續著他們深執的耽溺與依賴。愛的羅網將三人梭織出一個微妙違反、奇異顛覆的親子世界——他們既是拉拉的父母,亦是拉拉的幼雛——常人的父母為孩子閱讀床邊故事,拉拉卻為父母解讀他們無法聆聽的電影對白、電視劇情和書籍、廣播——尤其是父親馬丁,彷彿正由於失聰之過,而更之於音聲,有了更異於常人的執迷與狂熱:他要拉拉為他描述閃電的聲音,形容鳥的啼喚與樹的拂擺……乃至雪的音聲。
是了,雪的音聲。
黑邃、寂麗的天幕中,岑白飄墜,岑白舞踴的雪花,必如落雨般,會有一種炯異於凡,十分奇異,十分美麗的音聲罷。
「咯咯。嚓嚓。嗤嗤。」於是,不忍負託的拉拉便以手語編繪著雪的樂音,恍如一名編綴神秘童話的小小母親。
茫茫的雪,岑白地舞著,大地一片闃寂。馬丁的耳中卻沸騰著一組組雪音。女兒拉拉為他所梭織、流注的雪音。
但是,一支黑管如介入的長槍一般,劃破他們多年親暱的依存。始從拉拉接受了馬丁的妹妹——卡麗莎所饋贈的黑管,並展現出秀異的音樂天賦,馬丁即如一隻憤鬱的獸般,孤意地封閉一己,並烈辣地表達出之於一切音聲,一切音樂的憎恨、嫉惡、與拒斥。
氤幽的黑管中封凍著馬丁受創的痂痕——是清淺的年少,卡麗莎傾注心神愛戀著黑管,然而,於發表會的當天,失聰的馬丁卻望著吹奏的卡麗莎,望著他無法穿透的樂器與樂音,乍如突然的,如同一具失控失調的木偶,爆發出一連串乖張、混亂、白痴似的傻笑。卡麗莎失聲慟哭,馬丁則被禁鎖於房中,喑啞捶泣。自此卡麗莎與馬丁即各自孤立隔絕著,從未交談……殘聾的馬丁壟占了父母全盤的愛與關注。而卡麗莎孤獨地追逐自我,放逐自我,如風一般,自由,輕盈,放任,而叛逆——而在胸中,卻為一種碧熒的毒液所腐蝕:她渴望愛,卻無能抵達、瞭解於愛。
愛,成為她與馬丁之間最漫長的競奪與敵意,戰爭與拉鋸;更進而扭曲、變相成為權力的支配與占有——卡麗莎意圖將拉拉凝塑、複製成另一個自己;驚恐的馬丁則冀圖將拉拉帶離黑管,牢牢鉗置於一己所可掌控的寂靜世界。一個沒有音聲、音樂,和他一樣的「類聾世界」。
生命的暗流咆哮,嘈噪嘔啞……然而,雪,還是要下的罷。寂靜無垠地,穿越城鎮與街道,弭平溝塹與深谷——那由諦觀——瞭解,所發生的澄清之雪。涼寂地,撫平那為愛所灼燒、蒸騰而恐動、扭曲的心魂。一番鬥爭後,馬丁、卡麗莎、拉拉,終於獲諒解。
禪家「紅爐頭上一點青雪」——意謂著炎灼心靈的悟覺。因覺悟,而清涼,而豁然鬆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