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來源:國立故宮博物院
鐵佛記
——梁寒衣
那是一尊鐵塑的彌勒坐像。
不。不是世相尋常所見,市儈市 ,腆著大肚,笑著偽笑,贗品般,渾身刷得金光鋥亮的大肚彌勒。肉攤子般,浮著銅臭,一見便令人頭痛,且又到處淤塞、廟子裡都是「他」的彌勒。
祂,銹鐵斑斑,從額首、鼻樑、下頷,乃至胸、肩、足、趾……無不傷痕洗弒。駁駁縷縷、塊塊累累,俱是蝕剝的銹痂與銹痕。恰如大火紋身的肉軀一般,祂,是一尊銹鐵凌奪,銹鐵吞噬的佛。
――如果是人,是一具肉身,那麼,徧體了無完膚的殘傷與灼毀,便僅能是夢魘中,不忍卒睹、也無能直睹的悚怖存在。
幸賴祂是一尊佛。且是一尊鐵塑鐵凝的佛。
如是,蠍子般密密爬 的棘傷與笞影無改於祂的磅礡、偉麗,雄健與莊穆。祂,深思凝遠,偏袒右肩,披著袈裟,採取傳統「肉髻螺髮」的佛像造型,坐於長椅,垂著雙足,寬廣而坐。睿智的眸光,深邃深寂,巨海般,不可涯測。飽含力道,具足思惟的姿影,一手渾凝置於膝上,一手半舉至肩,宛然正欲說法、示法……向有情,揭示海底至為嚴麗、深奧的奧義――
一尊 思惟的「未來佛」(註一)――不採取傳統舉手托腮、半趺坐式的「思惟彌勒」造型;祂的思惟,是隱含的,是磅沈、收攝而寂定的:自嚴恪、沈默的眸眼中出發,而海潮般,搖撼四壁,拍胸擊面……
祂的思惟,同時亦是潛藏於身世底蘊中的――即使遮覆雙眼,或是一名完完全全的瞎子,聽罷祂的生命經緯、滄哀行路,也必能於心底喚起某種應有、該有的思惟、撞擊、或感動……
至少,那一日,那個炎灼的下午,空氣中剎那凍結無聲,每一個人都屏息了!――當故宮導覽者敘述這尊「鐵鑄彌勒」的緣滅緣興:距今一千一百多年前,於唐武宗滅佛時(會昌五年,西元八四五年),祂如何以擠壓的方式,折疊、削毀,拋入「空觀寺」中一只口徑極窄的水井,又如何於一九九七年於空觀寺的遺址中再度出土。此時,昔日的水井已成為一座荒廢棄置、無人聞問的枯井。
想想看,一座磅巨,重達一千二百公斤的鐵佛,猛力拍打、壓縮、擠挨入一方口徑仄窄的水井中的情狀!其時,西安市中,必是一片沸騰、震裂的鐵聲。是毆拷、擊振、捶擣、杵叩的隆隆鐵音。
磅偉的頭臉、手足,於是,密密壓縮、摺疊了,與身體擠挨、縫合成一團,如一道名片般,扁扁插擠入井口。
水中沈屍般,滿溢的井水浸著、泡著、洗著、濯著,漸漸釋出一段段腥臊濃濁的鏽鐵味……
空觀寺的僧人走了,遠了,死了……原還有人叨叨念著,心心懸著,惦著、憶著大殿裡日日頂叩、日日禮拜的鐵佛;然而代代人影浮現,又代代逝滅,千百年時光走過,便全盤忘失、埋沒了。
唯有縷縷的銹鐵味仍氤氳浮冒上來,泡屍水一樣地警醒。而汲井、喝水的人也總奇怪:水中為何總有股澹泞盤桓的銹鈍味兒?隱隱約約,繚繚繞繞的……卻又以為是此地殊特的地氣、地層使然――「咱這口井,這箇水,便是這箇味兒,他處沒有。祖上以來,世代相傳,便都只是這樣喝著長大的。挺好!」
涼涼的水,寂寂的冰鎮,寂寂的拍撫。千年的人影去、來、生、滅,如釋放而過的煙火、蜂炮;唐宋元明梭織而過,織入一場場歷史的繁華枯榮、夢幻丘塚。
直到地底的源泉竭盡,井水枯了、涸了,盤桓井畔,蜜蜂一樣,提著水桶汲飲的人們徹底絕跡,徹底擦滅。它,荒落落的,成為無人搭理的一口廢井。
而祂,於深黑狹邃的井底,靜默風乾,成為一堆銹鐵封蝕、分不清形狀相貌、畢竟是何阿堵物的廢鐵。
唯有高空的雷電偶爾荼照,唯有雨水定期淋灌,如同虔誠的浴佛人般,為祂靜靜漂洗過身上劫灰。
祂是一尊至為苦、空、寂寞的佛;一無香煙,了無信眾,乃至失卻了祂的自我與自體。
天井中深藏深埋,苦待還魂的佛。
千年逝越,祂出土了。然而,那等待中的「還魂」猶未到來!它仍是一坨頭、臉、胸、背、手足,黏著、拚貼、擠挨連片的廢鐵。是「它」,不是「祂」!
得等著茫茫冰雪、浩浩飄降,將之置於冰天雪地中,晒雪。而後,將之移置於裂火紅爐畔,利用「熱漲冷縮」的原理,令金屬伸展、鐵銹散落。
千年的扭曲變形何曾容易還復本真?千年沈沆的鐵垢又豈能瞬息蛻脫?
冰與火――先是凜凜冰雪,而後,是艷紅爐鞲……如斯返覆迴流、輪序又輪序……三個年光,冰冰火火、火火冰冰,歷涉不移,苦志不搖,那苦待中的還魂始才到來!祂始耀耀騰騰回歸本色貞嚴。
一尊佛。
一尊澎湃廣嚴、雄健思惟的佛。帶著創口、痂痕,以充滿力道的眸眼,再一度深憫俯視,那曾劫奪祂,使祂瘡痍過、苦難過,也墟燼、「無」化過的人間。
眸眼對著眸眼,悲忻交集,如對剖露的心臟,赤坦淋漓、而震懾戰慄。時間是公元二OO二年七月溽暑,無法忘卻的是空氣中凝噎的感動與驚嘆。佇立著,凜冽悸顫,那時,我想,歲月消遁,有一日,或者再也無從自記憶中勾勒、描述出鐵佛的容顏、形貌;不可失卻,且永無以擦抹的,卻是祂的心魂,與痂斑:這段冰與火的歷史與行道。
或者,該說,痂斑,即心魂。使祂超獨於其他的金身與佛軀的,並不止於史迹的垂遠,乃至非凡的工匠藝術,更在於祂的創口與銹痂。
容或鐵佛再一次徧歷劫毀,再一次被碎裂為千億瓣,乃或徹底「無」化;無法褫奪的仍是記憶中的存在:那冰與火的行路與紀事。
如慶喜之見阿閦鞞佛,一見更不復見。
氣溫颷昇至攝氏卅八度多,且高燒般、連續數日、燎燒不退時,我開始念想起憨山大師。是禪家所謂的「紅爐頭上一點青雪」罷――爐火愈炎灼、愈騰沸,渴雪、慕雪,欲如冰川冰河般清冷涼寂的念頭則愈深切、愈見骨。外在愈是炎蒸苦悶,內在則更堅冰如雪。溫度愈是高颷高漲,高燒般,暈眩窒燙,心心念念,去去來來,盤桓繚繞的,便僅是一襲僧衣,與道人――
念想起憨山青年時於北台山萬山冰雪中的修行。冬日,紛拋八荒的大雪往往颷高屋宇數丈;即若於昏闃的黑夜,積高的冰雪亦如光亮的鏡面般足以清晰鑑照出身姿毛髮。風雪狂烈拍打,他冥目靜坐,身心瑩徹,等待雪止。紛霰的大雪壘石般將孤瘦的屋宇團團壘築成密不透風的雪的墓穴。雪穴愈積愈厚,及至天明,塔院的僧侶執著鍬鏟,鑿穿一條雪之甬道,始能進入。彼此便相攜著,行過長達里許的雪洞,走向天光,走歸塔院。
念想起春夏之交,冰川融解,激奔的瀑流如萬馬馳搗,大師坐於獨木橋上,修習「觀音耳根圓通法門」,初時,仍飛瀑聒耳,日日薰修,久久,久久,忽然身心坐忘,入於深定。
也念想起,四十九歲前後,於政治、宗教的構陷、角力中,大師以囚徒的身份,於牢獄中,備受酷刑嚴拷。峻刑拷迫中,忽入禪定,諸般箠楚鞭刺、熱鐵燒炙,俱如陷於木石之中一般。
而在廣州雷陽,大旱、饑荒已歷四年,當憨山披枷戴鎖流放至此,發現所面對的,是瘴癘大作,時疫流行,屍體狼籍、毒氣薰天的場景。他便率領門人於撲鼻的海岸腥風、烈日嵐煙下,掩埋了萬餘具屍首,與死面……「私謂:自非徹骨冰霜,何能消此酷毒?」之於友人的書信中,他曾如此寫道。支撐他,消化生命種種烈焰毒酷的,是北台山昔日修行時所打造的冰雪脊骨。
是紅爐頭上積厚的青雪(僅是「一點」是絕對不夠的!),且以此通身徹骨的冰雪消化底下喧熾滾沸的爐火。
「縱使炎天如火熱,難消冰雪冷心腸。」――是啊,攝氏卅八度的時候,昏熱的腦海中浮碇徘徊的,即是憨山所磊朗吟嘯出的這個偈子,以之作為消暑的禪柱子;定格、凝結住心內的霜雪。
返覆吟誦著,浮現而出的卻是鐵佛的身影。
時間是公元二O一O年七月。一個炎燒的夏日。北京的溫度竟如昔時的吐魯番窪地,颷燒至攝氏四十二度多,市民於大街下水道的鐵蓋上,熱辣辣地煎熟了一枚雞蛋。僅半個月,日本中暑死亡的人數即有兩百多人。
燎燒喚起了鐵佛。八年了,祂陸沈於意識基底,如一艘古船艦般,深潛、無跡的,標示著追尋者的核心。一個炎炎摧燒的八年:時光正於相逢鐵佛的兩個月後,這一年中秋,月輪獨照,山中人離開孤遁深埋的山茨,面向人性烈烈焚燎的棘刺與流網,展開八個寒暑的弘法。
摧燒的夏日:賊漢子似地,放火摧燒出憨山與鐵佛。重新於書架上尋索出鐵佛的書冊與肖像,也重新再一度披閱憨山的書信文章(是第幾回了呢?十七年次次回首的思惟與圈點,紅色的筆跡,血痕一般,暈染、揉融入黃黃的書頁中)――
冰與火。憨山與鐵佛:千年的壓擠、埋藏固然枯索、沍寒如冰;叢山野嶺、闃默遁世的修行又何嘗不寂寞、荒冷如冰?人性的烈焰嗔毒將鐵佛變形、擠縮至井底,也同樣捶 、壓擠,剝卻憨山的僧衣,(大師穿了近廿年的俗裝,的確不折不扣是一名「俗裝的僧侶」),將之貶謫流放至雷陽。
及至出土,仍難免冰冰火火,火火冰冰,歷涉熬試;鐵佛如斯,憨山亦然。在與友人的數通書信中,憨山曾提到雷陽的生涯「年來苦空寂寞,不減深山窮谷」「深居寂寞之濱,益入圓通之境。」「以金剛焰爍破重昏,使歷劫情根一揮頓裂」「火聚刀山,無非寂滅道場」……
然而,這樣的他,於晚年重建、重興禪宗「曹溪」祖庭的時期,再一次於人性的毒烈中,受構受陷,以宛然囚徒的身份,幽閉、看管於芙蓉江上;於船上,一住二年,也一病二年……
是非常之病,也是沈疴之病;使他重病如許的,正是人性的冰與火,焰燎與寒酷。是《維摩詰經》的「菩薩病者,以大悲起」、「以一切眾生病,是故我病。」
冰與火,怕永永是打造一尊「鐵佛」所必須必有的――無論是實體或精神上的;它是形塑、驗証一尊「未來佛」的不二鐵則與碱石。
烈烈長夏,群峯群嶺,一架鋪疊一架,羅列一幅天台智者(註二)的山景。書案上的肖像、尺牘、與書札攤置著,對著高曠群峯;病中,只是日日比對,長惟著鐵佛,與憨山。直入胸懷的,是另一則關于近代第一高僧虛雲老和尚的紀事――水與火,一模一樣,烙版似地如出一轍:先是窮山孤悒的修持與禪定;之後,是「大冶洪爐」,人世人性的爐鞲與炎燎;一百一十二歲,遭遇「雲門事件」,則是繫鎖斗室,封閉門窗,禁絕飲食和大小便利,為十個大漢以木棍、鐵棒毆拷,革履蹴踏,打得五竅流血,肋骨折斷,瀕於死地。
群峯磊磊。晒冰,與晒火,它是所有過去佛,現在佛,未來佛的如一行路;不管是有形或無形,現象具體或精神刻度、象徵意涵的。
好冰與好火。公元二O一O年,一段冰火相交、墟燼與崩解的歷程與起點――
日日相照,數數深惟。
山中行者如斯牢牢定格住一尊鐵佛。一尊底盤堅厚,無以隳墮,也無以屈撓、蝕奪的鐵佛。
祂的創口,即冠冕;鐵銹,即瓔珞。我記得。
註一:未來佛,釋尊曾授記,彌勒將於未來下生此世,於龍華樹下成佛,分三會說法。以其代釋迦佛說教之意,稱作一生補處菩薩。但就禪宗之觀點,一切有情皆具佛性,也皆具成佛的種子,因而,皆是潛隱的「未來佛」。
註二:天台智者,即智顗大師,為我國天台宗之開山祖師‵(一說為三祖,即以慧文、慧思為初祖、二祖‵)。山中受其教觀啟發甚深,故曾前往天台山朝謁其肉身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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