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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 鑑 導 師
自畫像
攝影/梁寒衣
閱讀與人生(下)
——談閱讀對自我生命的啟發
時間:2004年12月15日(三) 14:00~16:00
地點:法鼓山佛教教育園區/教育行政大樓一樓/階梯教室
主講人
梁寒衣女士
(名作家 / 中華佛學研究所佛學教育推廣中心師資)
主持人
杜正民先生
(中華佛學研究所圖書資訊館館長)
攝影:黃立恒
卡夫卡.蛻變.四念處
卡夫卡是一位殊特的作家,已然逝去百年,崇慕者仍以獨特的方式悼祭他,懷念他。在他墓畔徘徊的,皆是眼神敏感,具足個己濃烈的風格特質與心靈向度的。他們遙迢來自世界各角落,都只為了佇立墓畔,沉思片刻。知道大家所以遠遠徘徊於樹林,並不靠近,只投來悸動的一瞥,是為了等待和墓中的作者單獨相處的時光。於是,便直起了身子,到墓園深處閑幌一會,等他們走遠,再回來,繼續靠著墓碑,繼續對答與沉思。
各位或者並不打算靠在祖父母,或其他親友墓碑上,展開心神的交流和對答罷?──可是一位地位超獨,能夠貫穿人類心智的作家卻這樣抵達了!這即是「萬法唯心」,心靈的傳承猶勝於一切的傳承。以致禪門血脈,一貫以「悟心」為極則,為傳承……無論國族、膚色、身世、性別、知識、宗門……炯異於世俗血肉親緣的系譜和傳承。
親與不親的,畢竟是「心」;而非註記的血緣。
兩座墳墓曾經令我垂思良久──一座是馬克思的,另一則是卡夫卡。
國際共產尚未解體,蘇聯政權仍處顛峰之時,位於英國「高門墓園」的馬克思墓前,車水馬龍,日日都有穿著灰色列寧裝的信仰者前往獻花,致敬。一旦極權崩解,則巨大的頭像前,灰冷寂寞,再也沒熱絡的獻花者了!
想想,馬克思的影響何其浩大!曾經涉及數億人乃至數十億人的死亡和災變,也攸關東西兩大壁壘的成立與對峙──他的著作威力之鉅,劫難之深,爆破力之慘烈,絕不遜於幾枚或幾十枚核子彈。
生前默默寂寂,作品無人聞問,只賣過寥寥數本的卡夫卡,卻以深邃、犀敏的目光,影響百年經典作家與作品;包括魔幻寫實重量級的作品馬奎斯和包赫氏,後現代主義的昆德拉等等。代代傑出的智識與精英皆以不同的形式蒙受他的啟迪與影響。
當我第一次拜訪他。墓石靜靜,墓前安放著幾束鮮花,已凋和新置的。
隔了幾年,再次探訪。時光彷彿凍結在那裡,碑石依舊,小松樹依舊,墓畔的花束依舊,仍是凋萎和新置的……恍如才剛轉身離去,不同的是,繞著墓園,卻堆放著一塊塊圓圓的石子。某些石塊下還放置書信與詩歌──不同的參訪者為了表達獨樹的悼念之情,皆在附近尋找一方適合表達的圓石,置放於墓座,時光過去,便排成一圈又一圈,長長思念的行列。
遠來「朝聖」,如同代替心臟一般,被置放在那裏,表達永恆的懷悼的一顆顆小圓石。
兩座墓碑,兩重人格,兩種尖銳的對比與影響──這是值得思索、值得抉擇的主題。
無論他個人願不願意承認,卡夫卡皆是一個宗教情愫與質地十分濃烈、沉深的作家。作品始終延續的命題,是一類陰鬱、絕望的追索──之於上帝身影的絕望尋索。如同流砂中的挺進一般,他盤叩、再盤叩!呼喊、再呼喊!然而,萬籟寂靜,回答的,僅是一連串絕望的心跳,自我孤絕的心跳。
他的書寫風格是「夢魘式」,寓言般的──閱讀他的作品,讀者將形同墜入噩夢般,經驗一場又一場夢魘般了無出口,焦慮、荒謬、痛苦、而陰鬱,而窒息迫人的尋索。如果人生如夢,那麼卡夫卡的,是一場跌到谷底的渾沌惡夢,充滿了之於人性絕望的吶喊與追索;但是,沒有救贖與可能──即若是最最親密的人際關係,所謂的「親情」與「血緣」,答案,亦是荒謬、黑暗而絕望的。三界苦空、無常、無我,於他,是體驗入骨的;長夜無明、愛繫其頸,也是。是個適合當僧侶的人,可惜,逝滅得太早,來不及尋索出涅槃之道,來不及超越幽暗摸索的牢寵和囚室。他終究未曾走出迷宮,便消失於黑暗之徑了。
說過,他的確較之於其他人更適合成為一名僧侶。一名南傳的和尚。只是「未完成」而已。
道路,卻一直都在那裏。
所有的文學,莫不探討人類的「存在」,但「存在主義」者卻更趨近佛法的真義,唯其具有裂破一切、直揭「存在」的真相與真實的勇氣。之於「人性的本質」,有著最赤裸、最痛烈、苦切的「逼視」與探討──且是刀口直落,筆直逼視、毫不退逃的。
是很好的「苦集諦」的緣觀──尤其之於「愛執」,之於我們所戀棧的親緣愛憎、人際關係等等。於存在主義者,本質上,都是「單子之間無窗戶」的;意即,生命與生命之間根本無法抵達真正的溝通,我們愈努力,則偏離愈遠,愈掙扎,則愈形扭曲。但是,與生俱來的強烈「愛執」,又使我們不得不然地絏著枷鎖,在不可能的泥淖中,揮槍挺進。
存在主義者用「荒謬」、「虛無」等字眼來描述此一疏離、焦慮、絕望的親密關係,但是,翻譯成佛法,是「苦,空,無常,無我」,是「四念處」的「觀心不住」、「觀法無我」、「觀受是苦」。
我們便談一談卡夫卡的短篇小說〈蛻變〉和「四念處」觀。
四念處是:觀身不淨,觀受是苦,觀心不住,觀法無我。
卡夫卡肖像.圖片來源:網路
〈蛻變〉
描寫的是一位平凡、普通、善良而單純的推銷員,一個都會世裡小的不能更小,毫不起眼的小螺絲釘。他勞苦奔波,拿著樣品、資料,趕過一個一個城市,所求無他──只是希望存一筆錢,讓父母度過快樂無憂的晚年,讓妹妹讀書,學小提琴,有個幸福的歸宿。他的願望,很簡單,是尋常人的尋常幸福。
但是,某一天,一早醒來,他卻發現,自己變成一隻大昆蟲──有人認為,是一隻大蟑螂;但無論如何,便是一隻碩大無朋,醜陋狼狽,具有無數微細足肢的昆蟲了──看到了罷?「觀身不淨」,且不說「淨垢」(因這個字眼含有太大的愛憎、價值判斷),但至少是「無常」的,「觀身無常」,人們總認為「色身」是「我」,是「我所有」,但一早醒來,萬相解構,世界變了樣,你就是病了,就是變成一隻大昆蟲,就是不能動、不能自主了。
僅此這一「變」,從支撐著龐大醜陋的蟲軀,無法動彈,其實,即已包涵了四念處(從觀身不淨,至觀受是苦,觀心不住,觀法無我)整過過程的微細運作和流轉了。十二因緣也早已刻刻秒秒的進行在其中。
此刻,我們用更「粗」的方式,用更具體的情節來說明。
已經變成一條蟲了,還有什麼可想望、可營計的呢?
然而,諸心不歇,念念川流。一心顧念、愛戀著家人的推銷員,使勁力氣,翻轉他的蟲身和細腳,滿腦子盤桓打轉的是:是否該加緊一點,趕七點的火車呢?老闆大發脾氣可怎麼好?該如何推門出去?該穿哪一件西裝,好讓人看不出來變形後走樣的身材?
心心不住,念念不住,他便在一個一個如氣泡起伏的「念」,與「受」中焦慮打轉,痛苦計劃。
從「觀身無常」──色身的異變,而後,人際關係,乃至所依賴,信念至深的親密關係,人所以為「牢不可破」的親子關係也逐一變形、崩落、瓦解了。其他的「三念處」也跟著赤裸現行:
首先,談他的父母。文化上往往強調「至高無上」的親權,「父母對子女任勞任怨,無悔無怨的犧牲奉獻」──但是,實際的人性操作,並非如是。凡夫心一向是愛憎交迭、有計有較、有得有失的──並非聖人,非菩薩的父母也是如此,皆難逃其「人性之瘤」。變成昆蟲,再不能為家人謀生,本已退休、預計安享晚年的父親,只好外出求職,擔任大廈管理員。「苦受」必有瞋心。又將所有的憤懣、怨懟、不快一股腦傾注在變成昆蟲的兒子身上,認為「全是他害的!」何況,變成大蟲,這是多麼不名譽、可羞、可恥、不可告人的事啊!以致,最後,唯存敵意和仇怨。是「冤不異親,親不異冤」了。
至於,溫溫懦懦,沒有辦法接受驚嚇的母親(只接受安穩、固定、甜美、有秩序的生活流程),打從他一變成昆蟲,便不曾再瞥視他一眼。即若揚起母性,鼓起勇氣,走入他的房間──只一眼,便立即驚厥暈倒。
照顧大蟲的任務完全落在妹妹一人身上。所鍾愛的妹妹,起先,仍感念著哥哥的親愛,努力思索,試驗著該給變成蟲的哥哥什麼食物?吃剩的骨頭、牛奶、杏仁、麵包、乾果、腐爛的菜葉等等……。時光流轉,最後,也麻木、冰冷了,只剩下「制式」的慣性,照樣拿東西給他吃,但是,吃不吃是他家的事,妹妹早已失卻任何心情,即若食物一連幾天,原封不動,也了無感覺。
房間,也是一樣。起先,照管住所的妹妹仍試圖挪開傢俱好方便變成昆蟲的兄長爬行;最後,房間淤積著垃圾、糞屎、騷臭,妹妹也不再打理。母親偶爾進來(仍有未泯的母性情感罷)試圖清理、打掃。此時,衝突發生了!妹妹歇斯底里、大哭大鬧、震怒咆哮──母親的行為「侵犯」了她的領域,也彷彿在指責她的不是。
已然漠不關心的妹妹,何必還大哭大鬧、咆哮發狂呢?支配和占有慾!
「愛」這個字眼,永永是人類靈魂的「大黑倉」,人們恆常將一己的自私自我,支配、佔有、虛榮、期待……統統丟入這個「黑倉」,以「愛」為名,而合理化一切;不作任何內觀與檢省。由是,即若是支配,宰控時,仍口口聲聲說「我愛你、關心您、所以……」,即若在明顯的傷害、扭曲、違拗時,也照樣「以愛為名」!
母親侵犯的並非妹妹的「自尊」也非「愛」,而是「領空」──她的獨家壟斷、支配、主宰權。
如此,看到「諸心的質變」──四念處中的「觀心不住」罷?由天堂直墜地獄、由親暱轉為怨懟、麻木、嫌惡、寇讎的「滑落」。
變成大蟲的推銷員再也無法以人聲溝通,卻想盡辦法企圖以肢體、以動作、以行為,表達之於家人的親愛,感激之情。自然,愈表達,所招致的壓力與反彈──種種恐懼、驚悚、厭憎則更深。
其中一個場景是這樣的:妹妹正為租屋的房客表演小提琴。為音樂之美目眩神馳的推銷員,不知不覺、竟拖著又癟又瘦,連續幾日未曾進食的軀體爬至妹妹身畔,想表達衷心的孺慕。自然,下面是可想而知的災難片,有更多的對立、醜陋、與仇恨……她的妹妹宣稱:「再也無法跟這個『異類』相處在一起,非得同這『怪物』徹底斷絕關係不可!」
此中,再一次鮮明呈現,諸法無我──推銷員試圖掌握所有的方法,抵達所謂的「溝通」,然、「單子之間無窗戶」,所有的努力,皆逸出軌道,都不由他支配、主宰、也都非他所預設、期待的。
箇中,也是「觀受是苦」──愛與美的覺受,之於妹妹或音樂的,尖銳逆轉為同樣強烈的失落與絕望。
正確的說,這個場景,是「四念處」一時俱現、同時並存的。
當所有善念、愛念,所有表達、企圖都被錯誤的扭曲與詮釋,推銷員悟知,自己僅是威脅眾人幸福的昆蟲;一旦悟覺這點,「三法印」中的「涅槃寂靜」便發生了!他不再掙扎著對抗命運,也不再向諸神發問,如普羅米修士一般,唯有之於家人深深的祝福。由是懷著一種澄澈、安謐、虛寂的心靈,懷著愛與感激,聽著教堂的鐘聲,溘然逝去─唯其死亡,將是他贈予所愛的最後一朵鮮花。
最後一景:打掃的僕婦進入房間,看一眼,說:「死翹翹了!」用掃把將屍體敲一敲、打一打、推一推。看看動也不動,死絕了。使用掃把,當垃圾一般,掃入垃圾桶裡。
他的母親看著用掃帚推的樣子,想阻止,卻沒有開口。
只有針對一隻真正的蟑螂,人才可能這麼作──至此,人們所以為最濃烈、牢不可破的關係,不管稱為親情或愛,徹底瓦解,消失到無有。泰半生命並不具足「不動道場」,也正因不能成立「不動道場」,一旦面臨無常,試煉,愛與善意即很容易枯涸、乾滅。我們的修持,我們的不動道場,能拓寬,堅忍、鞏固到什麼程度,意謂著我們的愛與慈悲,能安忍、延續到什麼程度。愈高深沉穩的,跋涉得愈遠、枯涸得愈晚。這是很好的檢證,缺乏耐性與安忍,人們僅能展現短暫,而有限的慈悲。
蟑螂掃走,於是,幸福又回到這三人身上。三人看著美麗的春陽,各自寫信向公司請假。趁著春光錦秀,搭著公車,出門郊遊,開始幸福完美的一天。
這便是卡夫卡之於人性深沉的絕望。四念處齊聚,絕望,正是「出離心」的起點。唯有深刻的絕望,才可能建立真正深刻的出離心。除非確認是火宅、是煉獄、真實感知燒燃與磨碾,否則,則不可能逃離火災現場──如果人們仍將三界視為一場華麗的煙火,以為其中有可謳歌、渴求、想望、戀棧的什麼的話,即使有出離,也永遠是「半人半馬」的卡在中間,一半出世間,一半世間。無法建立澈了的解脫道。
《圓覺經》說,幻滅,名為「不動」。因此,卡夫卡確然適合成為僧侶。只是,向來不及接受佛法薰習,尚未能了澈幻滅中「不動」的奧秘。
就羅漢道而言,絕望,固然是「出離」的起點。就菩薩道而言,絕望,也正是「進入」的基點──唯其深沉驗證過人性的絕望,理解其來由……。所以能有不捨、不倦的大悲,深入五濁,安忍五濁,撫慰所有乾渴過,絕望過的心靈。
一位南傳行者說的好,「『地獄不空,誓不成佛』──北傳佛法解釋為,不度盡外在眾生,則誓不成佛;南傳佛法的解釋卻是,不度盡內在的煉獄眾生,則不可能成佛。」──換句話說,地獄不空,發誓想成佛也沒有希望!不空卻、不淨化八識田中使自己和他人都感絕望的習性眾生,想成佛也沒有機會!
唯有掌握這個軌則,瞭解如何去處理,去空淨一己八識田的煉獄時,才可能協助其他有情也淨化八識中的煉獄。唯有真正空卻自身的煉獄,才可能打破他家的煉獄。
要空卻煉獄,則先須理解煉獄。世尊是這麼的,如果要通過一座渾身棘刺的萘樹林,則決不能閉緊雙眼。必須智眼明澈,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普觀察,徧觀察,逐一諦照、檢視,唯其正確了解棘刺,才有機會安全通過。
霍桑肖像.圖片來源:網路
霍桑與紅字
下面我們將進入一個比較爭議,也比較多刺的主題──霍桑的《紅字》。
最近韓國有一部倍受矚目的電影《春去春又來》,各位看過了嗎?(台下大多答:沒有!)
韓國佛教界在十多年前,即拍了一系列較這部電影更聳動、更震撼、也更爆破性的影片。所以說,他們「開門的力道」──大開心門,面對事物審思的方法,是勇敢、強烈的。因為,必須瞭解坑洞在哪裡,瞭解坑洞的質地、組成和架構,才可能精確的架構橋樑,或修補這個坑洞、陷阱。盲目,或一無所知,僅是加深下墜、陷落的速度;或只是反覆踏入同樣的陷阱,同樣的輪迴罷了。因此,一開始便和杜館長說,韓國佛教界的金剛杵,是力道龐鉅的──即他們面對、凝觀人性的部份是毫不退縮、精猛向前的。
之於宗教界而言,無論天主教、基督教、回教……或其他宗教,一個「破戒」的主題,或攸關情欲、欲愛的主題,都是尷尬、困難的。但是,披閱無數經典之後,發現世尊是面對的,既涵容理解,也「幽默」以待;《法句經》和其他經典都記載了許多。之於修行,之於人性,世尊的方法一向是現實,也是寫實的,不雜揉任何高蹈、不切實際的幻念與想像。由是《阿含經》每一教法一開始,皆是「聖弟子,如實知!」意思是,修習聖道的弟子,必須要如如實實,確定、清楚的理解──這是「苦」,這就是「苦的成因」,箇中了無任何閃避之道!非如實掌握、面對不可。因之,會將所有行者面對的問題,一一描述、講解、記錄出來,視為一項珍貴的「傳承」和學習。如此,碰到相關問題時,則有前行的個案為指標,而能順利釐清關卡與惑障;披閱《律藏》,我們將明白發現這點。
「欲愛」這一主題,是大半宗教共同的禁忌,共通的「結」點;「面對它」,很不容易;「處理它,放下它」,更是挑戰。須有寬廣、曠闊、開放的心門。
十九世紀已經有人打開過這道窄門──而且,是一名清教徒,屬於天主教改革派中嚴厲的一支;便是霍桑的《紅字》。
梵行清白──追尋內外的清澈和淨白,不止佛教徒如此,而是各個宗教所會通。由是,之於欲愛,乃至「姦淫」或「邪婬」,也都同時樹立了嚴烈的尺規與「鐵壁」,也一向視為不容打開和探索的「禁忌的領域」。書寫、探討這一主題,作者將可能捲入風暴之中,受到宗教界的抵制、反彈,和道德的壓力、譴責。因為,根本上,這便是一個「引人憎恨」的議題──尤其,之於追求「道德高標」的信仰者而言。
執著任何見解,都將可能使我們導入愛、憎的極端中。符合心意、量尺的,愛;不符合心意、尺規的,恨。由是,《紅字》一開始,即刻劃教徒的憎恨。一個女子穿著清教徒樸素的衣服,站在公眾集會的看台上,胸前繡著巨大「A」字,閃閃發光,如一個魔鬼的徽記一般。「A」字意即「Adultery」,便是通姦、姦淫的意思。十九世紀殖民時期的清教徒有著嚴苛的道德尺規,就是一個男子、或女子犯了姦淫重罪,不僅要接受審判、遊街示眾,同時,終其一生都得配戴一個猩紅的「A」字,標示一己悖德的罪行──這是個痛苦的羞辱罷?相對於一刀斬首,這更是一種心靈、人格緩慢的凌遲與磨蝕。因為,人,總得活下去,總得買個菜罷,而你提著籃子走向菜市場,大人、小孩、男人、女人、老人……各種大大小小、各種身份、地位──無論尊貴或低微的,都以如是的眼光看你:這是一個通姦的、骯髒、污穢、不貞的女人!一個被詛咒、被放逐的醜陋份子!
就這一點,霍桑是勇敢的,唯其在這樣封閉、嚴酷的空間與尺規中,膽敢突破禁忌,質問上帝,真正的慈悲與仁愛。制定如是羞辱和懲處的,果然是上帝的榮光嗎?還是凡俗的愛憎,假上帝之名而遂行?因此,小說一開始,即是一個犯了姦淫罪的女子,丈夫不在,她卻懷孕了,且於監牢中產下一個孩子。此刻,她便站在看台上,戴著可詛的徽記,抱著孩子(她通姦的鐵證,抹不去的存在),接受群眾惡意的凝視。
霍桑顛覆了我們之於「姦夫淫婦」、「悖德男女」的既定框架與刻板概念。他所塑造女主角,厚如地母,堅韌、慈悲、美麗而果敢!因了罪行,受盡人類的嘲弄、侮蔑,承擔了所有污名與賤辱;心智上,卻不潰、不毀,灼然發光,始終保持著獨樹的靈魂與追尋,也始終荷擔隱忍,拒絕洩露她的情人。雖然逾軌,但之於愛,卻是莊穆、永恆、堅澈,而獨立的!
至於男主角,一名修士,一位牧師,則是一個纖敏、激越,真摯、純粹,以整個生命追隨上帝、信念上帝、供養上帝的人──只是,畢竟是「人」,畢竟不是四果羅漢,在某一剎那,那激越、高亢的心靈仍馳逸出了!仍為美而惑動,仍偏離、滑落出軌道!而犯下生命中不可原宥的大錯。
自然,他一直想承認──想一併立於台上,坦然揭示自身的罪行。但是,他怎麼能呢?作為一名神職人員,他的文采優美、言語鏗鏘,永永能以內在本然的純粹,喚醒人類靈魂的高度,啟迪所有美麗的善念。當他說話,人們總宛如聆聽天使的樂音一般,深受感動,與感召。一個虔信、不疑的人──從不疑於上帝!只可惜,有了剎那的出軌!以致,罪感掙扎,備受煎熬,既想真摯坦白罪行,又不忍辜負信眾與聖職……。如此,肉身與靈魂,便在雙重的鐐銬,雙重的自我摧折中,愈來愈憔悴、羸瘦,終而抵達了瀕死的邊緣。
相對於女主角胸前所繡的「A」字,修士,也在掩蓋的聖袍下,在一己肉身上,用刀子,刻劃了一個血淋淋的「A」字。
與此同時,女主角的丈夫──一名老醫生、老學者,也悄悄返回了殖民地。身受背叛,一心復讎,老學者試圖挖掘出妻子的秘密情人,而刻意接近修士。藉此,以各種言語、各種方法,窺伺、挖掘修士的內在,形成心靈的煉獄與折磨。他盤桓於修士周遭,形如撒旦的僕人與影子。
瞭望到此一可悲、可怖的情境,女主角建議修士和她一併逃走──兩人遠渡重洋,逃至無人識得的他方異國,開啟另一嶄新的幸福。此處,再一次,佛魔交戰──最終,佛勝利了。
船已備妥。最後一刻,之於上帝的絕對虔念,仍戰勝了之於情念的敏烈渴悸,修士立於看台上,揭開胸前血紅的創疤,懺悔、告解了罪行,而後,己逝於台上。
《紅字》所值得深索的,或許,便是「轉識成智」、「轉業力為願力」的部份──尤其之於女主角海絲特而言,透過墮落,透過人所鄙夷的罪行,她的確深俯塵土,與貧賤有情聯成一體。海絲特具有一雙善於針黹,能繡出優美纖花的巧手。她利用這雙巧手,維持著清簡的生活,而將所得化為醫療,化為飲食、衣物,關懷、撫慰較之於她更潦倒、更貧苦、寒慘的百姓。而接受的人以一種傲慢的眼光看她,了無感激,滿懷輕蔑拿過食物;照著她的背影摔上大門、吐一口痰。認為,自己不過拿了一個罪惡女人所供給的罪惡用品,而正好恰恰使用而已,什麼也不欠!她做什麼,也都是活該的,來償罪的!人性中種種毒蛇、種種奇怪畸零的心念,全盤傾巢而出。
女主角則孜孜默默,以負罪、贖罪的心情,揹著她的紅字,一路沈默地走來,沈默地付出,彷彿這些眼光正好削減靈魂的重量。
無數年光過去,最後「轉業力為願力」的狀況是,人們開始將閃閃發光的紅字「A」,解釋為「Angel」的縮寫──唯因「萬法唯心」,人與人之間的心念是相互滲透、對流的,無數慈悲與善行的累積,「A」字原先的定義,逐漸在過程中,慢慢慢慢地轉換著,變成一個聖潔、慈美的標記。人們或已忘卻,或已原諒她年少的愚行,但她個人並沒有忘記,直到臨終,她始終配戴著紅字「A」,也將「A」字銘刻於墓碑上──各位如何觀看這個故事?審視這個徽記?演繹她的心靈呢?也是「萬法唯心」的!
人生中不可能不存在過失與錯咎、糞土與渣滓。然而,我們如何如彼一般,將生命中所經驗的各類糞土,各種髒垢,各樣負質素……將此境界一一消化、涵納,轉為綻開一朵蓮花的肥沃資糧?行者是否能具足這樣的定力,將所遭遇的種種折挫、坷坎……人性陰暗的各個層次,一一轉化為智慧的資糧?如所說,萬法,僅是為了拼湊和成全「大圓鏡智」而已。萬法,無他,所指的,便是我們日常接觸的每一現象,無論正、負、淨、垢,都是「法」的一部份。我們如何在接觸每一件事的時候,都能昇起「法的覺慧」──不管它是多麼痛厭或摧折,多麼艱維或難以下嚥……能不能於其中「轉識成智」,將之統統轉為智照、淨念的一部份?如此,每轉化一部份,大圓鏡智則晰明、澄亮一部份。修行,則是於此逐一檢驗,將八識倉儲一一洞照、一一轉化,形成覺慧與智明。
寬容,來自於理解。真正的「悲」必定從「智」開始。所以,阿彌陀佛脇侍的兩位菩薩,代表「大智」的大勢至菩薩,所啟開的是「大悲法門」,是「念佛法門」,而念佛法門恰恰是「沒有門戶,不立門戶」的,大門敞開,十法界兼收,十方可入。然,代表「大悲」的觀世音,所啟開的,卻正好倒反過來,是從「聞、思、修」,從「智眼」、「智覺」開始。因此,除非智眼清澈、慈悲才可能是圓滿、圓淨的。
攝影:梁鳳嬌
由慧生慈與菩薩五明
可以說,從少年時期起,所謂「休息」,就是「大書換成小書」──將聯考、課業的書籍,換成文學、哲學的書籍。轉換至修行,也是一貫的──因為,一旦披閱過《楞嚴》、《大涅槃》等較為艱深的佛經,所有的文學作品,無論多麼磅巨、艱難的,都宛如手上握著的一枚輕盈、璨麗的亮片而已。兩者恰好形成一類互補,就是,佛法訓練了嚴烈的金剛意志,嚴謹的戒律與六度思惟,要求著純粹的道念,是鑄煉空如來藏,和金剛心的有力基礎。但是,回歸到文學,將學會一種包容的柔軟心,啟開之於人類的同情與懷抱。換句話說,要從「空」啟「明」,訓練琉璃智慧,我們將回歸於文學、社會、藝術、自然……等各種學科;如此,之於人類,之於宇宙萬物、萬象,所具有的同體的情感、柔懷,以及視野、寬闊度──其「明」性自然會不斷提高。正如一個閱讀過大量藥草、花卉圖鑑的人,一旦走入山中,接觸各種藥草、野菜或植木的時候,所具有的意識與胸懷自然不同,自然能珍惜,也能揉為一體。
兩者,正好是一體兩面的鏡子。佛法,代表的是一切智、根本智的部份。而菩薩「五明」(五明,即五種使心智明亮的方法)整體的修行是,「以佛智慧而修習」,依據「根本智」開啟「後得智」,依據「內明」而開展其他「四明」──各種人類知識、學科的修習。
因之,禪和子們,若要了解六祖的「萬法在諸人性中」,更應該保持之於藝術,之於文化、文學,乃至各種知識無量浩瀚的吸取。唯因──知識、學科都含有人類心智的一部份,都是「智明」的片斷;也都可以形成「內外觀」──諦觀與智覺的對象。經由諦觀、對照、不斷淘濾、研磨一己,逐漸由「慧」中昇起「悲」──這個「悲」是比較道地、比較堅實的,不止是「我可憐你」這麼簡單的傲慢,而是瞭解人類內在情境的種種可能性、種種異變,種種滑移和墮落之後,從中昇起一類有力量的悲憫!不間隔的悲憫!當真有「融為一體」、「彼我無二」的感受──意即,你愈審視、愈了解那個痛感、那個刀鋒,對於那些為無明的刀鋒所催動、所燃燒、切割到不能自主的人類,油然而生「理解的同情」──不再只是譴責,或「道心緊繃」的嚴厲詛咒和對罵。意思是,所有發過菩提心的,都具有普羅米修士的情感,也都可能歷煎普羅米修士式的心路,於中,唯有通過清明的諦觀與洞照,由慧生慈,始能抵達普羅米修士最後的「解縛」境界。
依此,談到「閱讀對自我的啟發」,應是「六道的歷階」以及「與世尊的相逢」。黃昏憂鬱症脫落了!現在,每到黃昏,便是山中與阿彌陀佛會晤的金色時刻。
主持人:
謝謝梁老師,她時間控制的很好,真的是禪師。那是不是我們開放一點時間讓大家來問一下,可以嗎?可以。因為時間不是很多,我怕梁老師等一下還有事情,所以我們開放三個問題,好不好?第一個請先舉手。
問:
梁老師您好,我有一個問題想要請問您,我簡單的來說,在最後這個《紅字》故事,她有沒有可能是,讓讀者產生一種不是正面的想法,而是負面想法?也就是說,她可能陷在這種狀況當中,以這樣的故事來當做藉口,他的結果不像那個女孩那樣超脫,反而是更沉溺,只想說,我把這時間延後,你懂我的意思嗎?就是說她犯了一個這樣的罪行,她跟那個神職人員犯了這樣一個罪行,可是她想說總有一天我可以超脫,想把時間延後而已。
梁老師答:
人會有各種自我耽溺的藉口,我想所有的故事,都可能有一個負面的影響,就是同樣一個作品,一個作品一百個人看,有一百個人的詮釋,我們都可能抓起某一件作品,即使是最正向的作品,我們都可以抓起一個最符合一己習性的東西作為墮落的藉口。意思是,萬「法」的上昇和下降──不止是書本,我們經常和書本一起對話、思考──重點是,對話品質的上昇和下降,其實是取決於對話者怎麼詮釋這個作品。所以,您剛剛說,這部作品會不會形成影響,使得某些人取得了墮落的藉口。換句話說,我認為所有作品都能夠使人有墮落的藉口──即使是最純粹、經典的佛經;如果你的心是散漫、浮亂、缺乏了解,不知道「正念現前」,也不明白正確的諦觀之道時,都可能只挾起其中的一個片頁、片段──符合一己心意、一己情勢的部份,擴大、扭曲作為一個解釋,將自身的墮落,歸罪於作品。但其實人類一直擁有自由意志,我們也始終一直在決定我們的「心的方向」。
當然,這樣的作品──很多「具足爭議」的影像和作品,原則上,是需要透過集體的導讀和討論的;尤其對修行者而言,如果能夠有正確的老師來導讀一部戲劇、電影、或文學,透過佛法、禪法的知見,那麼,肯定會打開不同的
門。
當所有問題都可以一一清楚浮出、清楚呈現,置諸討論時(包括「墮不墮落」等等),正確的指導、思惟便形成了。自由論述一向是既美麗又危險,既開闊、又岔道滿佈的──即使在閱讀佛經的時候。曾經見過一些不具佛法素養的文人讀經,的確作了奇怪、曲扭而相悖的詮釋。佛經尚且如此,更不用說世間法的作品了!其中「上昇與下降」的幅度將更擴大、更開放。因之,您所說的可能性都存在。但,如何通過這個危險性,正好是智慧生起的地方。
問:
一般我們認知的是,文學通常比較感性,剛才老師也提到,修行人,或是在修行的過程中,好像戒律都很嚴苛;可是,在老師的整個演講裡,卻展現了一種「感情昇華到菩提心」的例子;包括從《普羅米修士》、《蛻變》到《紅字》。老師,你是展現了文學到禪的蛻變──這個蛻變,在我解讀,是有一個軌跡,或一個看不見的點,一個關鍵點──你是怎麼超越?或是我們該怎麼去掌握這個超越點,而不陷入在感情,也不會是執著於哪種戒律的框架、輪廓裡?能夠將人性與修行,真的融合在一起,把它變成一個真正的菩提心;而不是一種以「戒律」或「嚴苛的法律」要求一個人,就變得人性也沒有,修行卻也不怎麼樣。阿彌陀佛!
梁老師答:
很難得,我很讚嘆您。「動與不動」、「情與出情」──這是一個十分重要,攸關「道次第」的問題,也是「羅漢道」與「菩薩道」的分界點,同時,也是修行/寫作的過程中不斷參惟的命題。
緣於自己本是為文學而接觸佛法,埋首創作十年,而後進入禪門打「禪七」。由是,在決定修行的初始,與弘一大師的狀況類似,就是認為必須切確斬斷之於文學,或創作、藝術的執著──原因在於如法師您所說,兩者的質素全然不同,歧異巨大。意即,文學強調的是,之於生命的感動,是「以情動人」的──文學不是哲學,不能徒以「義理」取勝;一部文學作品,無論小說、散文或詩歌,如果不能訴之以情,不能感動別人,甚且也不能感動一己,則絕對是一個失敗的作品。一部好的文學必定能精確抵達、精確喚醒知性和感性的感動。
而麻煩的是,佛法卻要你「不動」──一個要求訴諸於情的「感動」;而修行的核心「轉識成智」的要點,卻是「若於轉處不留情,繁興永處那伽定」,意思是,如果要在任何時刻、任何境界都能夠擁有大定的話,必須「不留情」,不留絲毫情緒牽動。麻木是「情」,冰冷是「情」,不理會、絕望……通通都是「情」;高興、喜悅、難過、沮喪……也都是。「轉識成智」──轉「情識」為「智慧」的要點,即是「先鞏固不動道場」──不摻雜任何一點情緒、情動,則智明自顯,則本來寂定。
現在《壇經》課的學生們,每回中堂休息,便被叫到前面,一個一個背誦「轉識成智」偈──唯因佛法濃縮成四個字,僅是「轉識成智」,再縮成兩個字,便是「空」和「明」……再縮,便是「碰!」(擊掌),連「一」都不能成立,還有「空」、「明」二字也未免太多!修行,沒有別的,便是「鞏固不動道場」,從「轉識成智」一直轉到「即識即智」。十年山中,便是「安立不動道場」,他日修行,廿年、卅年……到死,也都是如此。行者必須把穩「不動」的禪柱子,建立自體的不動道場。這是修行的當務之急。
因此,一旦決意修行,並沒有預料過,將和文學重新建立緣起。
說來有趣,開始寫作的時候,認為「誰若阻止我寫作,便一定血濺五步、六親不認」,唯因之於書寫抱持著絕對的追尋。一旦此「絕對性」轉至修行也是一樣,變成「誰再要我寫作,也一樣血濺五步、六親不認」,意即心中唯認「世尊」,唯認取「法的涅槃」,其餘,都是花草。瞭然,如果無法獲得核心的、終極的部份,那麼,無論拾取多少人類的智慧,都只是碎片而已。光靠殘斷的碎片,絕無法拼揍出一面完整的鏡子。
因此,就「道次第」而言,就「修法的程序」而言,剛開始時,必須是斬決的,必須將「內明」,將「不動道場」鞏固到某種程度,才能展開與萬法的接壤。過程中,也必定會有嚴厲嚴苛的部份──意思是,行者的「道心」與「道念」,自然會對自體的「禪定、止觀」、「慧解」、「持戒」產生一定的要求與追尋。幸好,這些嚴厲的尺度──所有刀鋒與劍刃,只是用於一己身上,用來規範調御自我,並沒有行使、加諸於別人。行者必須瞭解「以理律己,如情恕人」,內修是「智」,外緣是「慈」。
文學與佛學,恰恰是兩座絕然的高峯,一座追求「感動」,一座追求「不動」;一座要「入情」,一座要「出情」──「動與不動」、「入與出」中,將如何調整?如何平衡呢?
兩座高峯,也正好象徵著「菩薩道」與「羅漢道」的分野:
「羅漢道」是只「出」不入的,視萬法、萬相為誘惑,尋求出離其羅網。它是決然的「出情法」,重點在鞏固「內明」,鞏固「空如來藏」,安住不動道場。
「菩薩道」卻是「動上有不動」,是「既出且入」、「既入且出」的。它的高難度是,必須征服兩座極致的高峯,且在兩座峯崖間架起橋樑。在要求「不動」、鞏固「內明」之後,必須接觸萬相萬法、有情器世,開展其餘菩薩「四明」的修習。「菩薩道」的規矩,不能只出於火焰,還得入於火焰、入於火宅。不止息火,還得救火。
如何「入於火焰」,而不致於「隨火共舞」,弄得眼睛、衣服、翅膀……一併燒燃?唯有將「內明」、「不動道場」鞏固到極限,有了一定的禪定工夫,堅實堅住了!始能再入火焰,再與另一座山峯接軌。
當訓練臻於成熟的時候,任何時刻都能「轉識成智」,也都能「既入且出」──即使在跟一個人對話,在看一部最愚蠢、荒謬的連續劇、影法或其他的什麼,都能迅速覺觀「此是苦」,「此是集」,此是「縛綁」,此是「解脫」,我們將擁有另一種全新的眼光,也將迅速掌握「傷口」以及其「對治」。
人類的習性一向是傾向於「情」的,即使在思考中,也習於雜揉情緒與情見。如是「轉識成智」,剛開始,一定很困難;漸漸訓練,隨著禪定止觀的深化,轉的速度將越來越快,「即識即智」的部份也越來越迅捷,越來越強化。
先出後入,此時,再和另一座山峯接軌,和昔日在世間法時,一剎那,便被劇情所吸引,便被編劇家、舞蹈家、作家、演員、角色,所吸引進去,而深深耽溺、愛憎交纏的狀況,將迥然不同。它們將轉化為內觀的對象,智明的基礎。
誠如「過去生」的自己,在唸「存在主義」的時候,也會唸得臉色發青發白,為人性中無可轉寰的苦諦而憂傷不已,是「隨情去」、「隨情共舞」的,「入」而難「出」。即使安哲洛普洛斯的一部電影《霧中風景》,也是以憂傷思惟三個禮拜,內在盤桓的主旋律就是「人性爭可以如此???!!!」如此發出無數叩問,直到超越為止。然而,如所說,苦感並不是不好,因為,從最深沈的「苦諦」中,將誕生出最明澈的智慧。
問:
您覺得修行,根本上就是用「戒」與「定」去鞏固整座冰山,重點在於長期的訓練自己「當作一座冰山」。文學與藝術作品本身,則像火源,很容易引發火焰熔化這座冰山。而在熔化的過程中,就必須不斷探索種種摧毀和重建,也將會遇到很多空洞和漏口。問題是,面對火源和其引發的火焰,在熔化的過程中,心念,是很痛苦的。菩薩如何面對這個「苦」?──因為,這個「苦」是多而深的,什麼會跌倒、會受傷、恐懼、排拒……等等──菩薩如何面對一己和別人的受傷受挫?如何的重建?如何的勇敢?
梁老師答:
我們面對事物,在禪定不夠的時候,與外界接觸,是不可能不於內在插很多棘刺;所以修行必須了解什麼叫「安忍」、什麼叫「壓抑」?必須辨明清楚。
當然,修行的過程裡,面對剎那痛苦的境界和人性,一定會有「捺」的動作──就是將「刺」倒轉,按捺下來不立刻爆發,也就是「安忍的工夫」──默忍剎那激烈的壓力,將刺統統倒轉、直接插在心上,而不是往外發射、往外爆破。這是修行一定有的基礎馬步。重點是,在「捺」了以後,如何銷融自己那一籃子的棘刺?這便考驗了禪定和慧觀的工夫了。
如果只是「捺」,只是累積一籃子或一座山的棘刺,愈堆愈高,那麼,便只是「壓抑」;至於「安忍」,是另一層次,將涉及慧觀與銷融的工夫。換句話說,如果果真能夠同情(就是,同樣的情感),發現傷害你的,原來是普羅米修士所面對的「愚暗的無明」──那人只是被一己的無明催迫、操盤得很苦,他連想不傷你都不行!人類自身的畸瘤,燒燃、鞭韃他,一定要講這樣的話,做這樣的動作、行為。理解那是一群為無明燒到不得已的人,以致帶刺帶槍。確實理解這點,回歸本體,銷融棘刺;而不是火上加火、刺上加刺。
因此,您剛剛說,火焰會將冰山銷鎔,那便表示您的心,您的冰山,還是一座「易熔」的冰山。您應該將冰山弄成一座金剛的──外面是玲瓏鑑照的冰山,但裡頭有一個金剛、不被銷融的那個點。由是,禪定還有慧觀──如何解讀、如何穩定「不動道場」?始終是修行的主題。意思是,火焰可以銷熔冰山,倒過來,就「轉識成智」的觀點,就是火焰可以「照明」冰山。我們之所以感到挫傷、挫折,一定是有所執著,不是「善法垢」就是「惡法垢」。善法垢是白水蛭,惡法垢是黑水蛭。黑水蛭固然咬傷;白水蛭,也一樣。尤其是深發菩提心的人,內在的受傷受創,往往來自於善法執著──你期待生命如何,別人如何,期待緣起如何,結果如何,過程如何……雖然本身具足善念、善意,卻仍在緣起中,被挫折、摧毀掉了。所以,之於修行的看法是,有障礙、有痛苦,就表示自己的修行不到底!就必須先檢視自己!障礙處,正好用來覺觀一己的執取處──它可能是善法垢,也可能是惡法垢;不是黑水蛭,就是白水蛭;不是白水蛭,就是更透明,更微細的水蛭──一定有某一種自己修行不到底的部份。
永嘉玄覺稱之為「銷融頓入不思議」──不是被火焰銷融,被別人銷融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金剛心、菩提心、慈悲心整個化掉,蕩然無存。而是銷融掉火焰,棘刺,以金剛智覺觀到自體修行的不到底,而且如實承認「果然真的很不到底」!此中,必然存有某種情軌,某種情見、情緒、情感,某種共通的「共識」(即共同、相應的識心運作),以致「隨情共舞」──隨「他」去了!
覺知這點,以金剛智徹底摧破!
請在這裡,在痛感、障礙處,好好覺觀各種執取。仍是這句話,有障礙,就是修行不到底!一定有所執念,不是粗就是細,不是深就是淺,不是惡法垢就是善法垢,不然,便是禪定不夠。要在這裡細細體驗、細細參尋,箇中,總有必須補強、深化的部份。但,照明,是關鍵。您說「燃燒」,我說「照明」──看到此中意義的不同嗎?
什麼東西如此刺痛自己和別人?橫亙在彼此的棘刺、困難點,在哪裡?如果能夠通過這個部份,我們將更瞭解自己,也將更能同情、或理解別人一點。總之,必然有一個「卡」的東西──燒痛的火,和火源,究竟在哪裡?如此,找出火焰!而將火焰作為一個照明處,正好照明彼此的心智。
主持人:
好,非常感謝梁老師,我相信大家還有很多問題,但是因為時間的關係,我們等待著下次的機會。非常感謝今天梁老師讓我們有一場這麼精彩的演講,不知道大家有沒有一下子好像整個鐵鍊脫落的感覺?在我看到這裡全部都變成Angels。其實這裡,從梁老師柔軟的語言,我們看到個人的金剛純心,非常難得,我們可以多加學習。剛剛廖老師問了一個問題,讓我想到,當作者寫完一本書的時候,讀者就是詮釋者,文本交給了讀者之後,就要看讀者怎麼去詮釋了。一樣的,我們這一場演講,雖然在這邊結束,但緊接著,這個文本怎麼詮釋,就交給大家了。梁老師告訴我們,怎麼去閱讀文學,其實,更重要的告訴我們怎麼樣去閱讀人生,今天梁老師好像讓我們陪著她再閱讀一次她的人生,下一次我們再來看看她未來的一個發展。好,我們今天非常感謝梁老師,謝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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