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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 鑑 導 師
自畫像
攝影/梁寒衣
攝影:梁寒衣
引言:
俗語說「家家彌陀佛,戶戶觀世音」!修行人如果想成立自我內在的觀世音的話,勢必一定得重複經卷裡的觀世音形像──他是大家共同的形像!我們皆必須經驗自身內在的痛苦、焦慮、挫折;經歷各種努力、各種掙扎、各種善惡美醜、各種逆向或正向……的淬煉、思惟──穿越自我的六道,也穿越外在他人的六道,通過無數有情和眾生界的「六道之環」──而穿越這個!依徧聞、徧觀、徧思的「普門」名號與實際,而抵達、回歸自體,而參悟、銷融,進入寧靜、止息、涅槃的「三摩地」的境界。
六祖慧能道:「萬法在諸人性中」,而文學與藝術,正是描摩、揭發人性至為深刻、露骨的形式。如果我們能夠「以佛智慧而修習」,依據「空如來藏」而開展「大光明藏」,那麼所有的文化、文學、藝術……也都可以形成「內外觀」──諦觀與智覺的對象。就如連西方童話〈夜鶯與玫瑰〉、〈安樂王子〉都具足了「菩薩行願」的內涵,菩薩道就是以堅持「成全」為本懷,以金剛不動而成全,無論結果如何,已經不是重點!世間的成敗毀譽已不是問題!又如西方文學作品〈普羅米修士的解縛〉、〈卡夫卡.蛻變〉、〈霍桑與紅字〉……等等充滿著菩薩行所須具備的「轉識成智」、「轉業力為願力」──將生命中所接觸到的情境、對象,都轉為智慧;將苦難、業果,都轉為一種懷抱和心願。
所有修行都是這樣,透過外在的人性,而檢視自我的人性。透過外在的「法」相──外在各種事件、各種災難、各種關係、各種互動、情境……不管它是什麼?發生什麼?都是不離於「內、外觀」。經由此,經由無限的苦惱,無窮的憤怒,無盡的摧折、恐懼中,真正產生一種清明的覺醒,清明的無畏、清明的悲贖。觀音的徧歷六道,對修行者來說,是很真實的!是「正在發生的場景」!作為一名現代的觀世音,相信大眾也將不斷地從自我的六道中覺醒,同時透過自體覺醒的智慧和力道,也打開、也啟蒙其他的六道眾生!也共同覺醒。
——編輯部整理
編者按:本文屬講座,原該歸入〈拄杖在手〉欄,但因深廣敘説了 梁老師從文學而至修行的歷程,故將之收録〈自畫像〉。
觀音偈
一翦荷花映素衫,烈焰閻浮等畫觀,
雪面赤足男作女,慈心之下鐵丈夫。
——梁寒衣
閱讀與人生(上)
——談閱讀對自我生命的啟發
編者按:本文屬講座,原該歸入〈拄杖在手〉欄,但因深廣敘説了 梁老師從文學而至修行的歷程,故將之收録〈自畫像〉。
時間:2004年12月15日(三) 14:00~16:00
地點:法鼓山佛教教育園區/教育行政大樓一樓/階梯教室
主講人
梁寒衣女士
(名作家 / 中華佛學研究所佛學教育推廣中心師資)
主持人
杜正民先生
(中華佛學研究所圖書資訊館館長)
攝影:黃立恒
主持人杜正民館長:
各位老師、各位同學、各位大德、還有梁老師,您好,大家好!
今天我們非常高興在颱風過後,還能夠再請到梁老師來跟我們演講。我們都知道梁老師的時間是排得很緊的,與她商討過幾次以後,她終於還是答應在今天再排出時間來。唯一覺得比較遺憾的是,原訂於十二月四日週末的這場演講,本來有很多人登記可以來參加的,但改到今天週三的時間,反而因為要上班無法參與。若梁老師同意的話,我們今天有作現場的錄影,或許也可以跟其他人做一些分享。
今天我也非常榮幸有機會來介紹梁老師。平常我在擔任其他場次的介紹人的時候,總是會說這一個人他有什麼豐功偉業、是什麼頭銜、什麼來歷等等,但是在看到梁老師的資料後,我忽然覺得若我用這一種粗枝大葉的語言來描述,似乎有點不太貼切。後來我想到既然她的簡介文字描述得非常好,尤其剛剛跟梁老師見面及談過話以後,更是發現她的每個動作跟語言談吐都很優美,所以我決定直接用她優美的語言文字來為大家作介紹。就請容許我稍微唸一下梁老師您的資歷。
梁老師是台大外文系畢業,曾在遠方鼓聲的召喚下參與高棉、越南的難民救援工作。異域目睹的顛沛流離、生存死亡,觸發她人道思考的寫作動機。除這個以外,我們又可以看到她另外的一面,也就是蟄隱山茨十數載,參究《阿含》、《楞嚴》、《維摩詰》、《大涅槃》等南、北傳教典諸部。1999年開始,陸續弘講《勝鬘經》、《六祖壇經》,並擔任文學與禪學指導。而且很榮幸的是,她也在我們蔡老師所主持的這個佛學教育推廣中心授課,聽說學生非常喜歡上她的課。梁老師也曾獲1989年聯合文學小說中篇推薦獎,1996年普門文學短篇小說獎;其實獎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她的作品,她的作品真的很好,有空的話,大家可以到圖書館來查閱。
下面的時間,我們就交給梁老師,讓我們大家來分享一下她的一個關於閱讀與人生的演講,看看閱讀對自我生命有什麼樣的啟發。好,那我們再次的掌聲來歡迎梁老師。
主講人梁寒衣女士:
謝謝杜館長,其實一見面已經在他的身上學習到很多很多了!
(編按:以下的講題及副標由梁寒衣女士自訂,內文由本館負責錄稿後,梁老師親自潤改後定稿)
觀世音的六道歷階
各位善知識、各位法師、各位大德和同參們!今天演講的主題是「閱讀對自我生命的啟發」——這個主題對我個人是很有趣的,因為,從小到大,自己宛如是被書房中的哲學家、思想家、文學家和禪師們養大的。與書房的思考者為伍的工夫,也比與活人,來得更多一點。
原來的緣起,是於「觀音週」來談這樣一個主題,希望能與「觀音法門」產生一點聯繫。這個主題將如何與「觀音法門」或「觀音週」產生關係呢?表面上,「觀音週」已經過了,但本質上,觀音週到底過不過期呢?日期,一向是由人設定、命名的。至於,各位現代的觀世音們,如果要學習觀音菩薩的智慧和心行的話,觀音週是永遠過不了的!恐怕得過到一口氣閉下的時候,各位生命的「觀音週」或「觀音日」才可能真正結束!
與這個主題有關的倒有一個故事,相信嫻熟經藏的法師們必然耳熟能詳。且讓我簡單重覆一下這個寓言:
久遠長劫以前,觀世音曾經立下一個弘願:他將度盡六道眾生,始願圓成佛道;也將永不退失他菩薩道與菩薩行。一旦退失,即應念碎成千瓣。如此,他一次一次投身六道,度盡六道——從地獄、餓鬼、畜生、阿修羅、人、天——逐一經驗生命的燒熾痛苦、肉欲官能、憤怒撕裂(唯因肉欲、官能,代表的是畜生道;地獄,則是人類的瞋恨和撕扯),一遍一遍熬歷六道,度化六道,使之逐次上昇於「人」、「天」。如此一年,十年,百年,千年……恍然歷煎了久遠的長劫,當他昇到六道的最頂,往下一看,駭了一跳!累劫勞苦,他耗盡心力,度化無量,以為六道差幾「空淨」;卻發現,六道的大門是洞開的!大量眾生不斷不斷湧入,如潮似水!他看來度化無量,湧入的,卻較之於所度的更多。六道從不欠少!從不匱乏!
他可能開了自己一個巨大的玩笑——唯因此時此際,巨大的願力,形同巨大的玩笑,巨大的苦難和負荷。也恍如,一個巨大的嘲諷。
剎那間,他退卻了初心。
一念退轉,剎那間,也立即碎為千瓣。
阿彌陀佛慈憫他,將他如瓷器一樣碎為千瓣的軀體重新拼合還原;從此,就有了千手千眼,廣為觀照、攝度六道的「千手觀音」的存在了。
這個故事與主題有何關係呢?
瞭解「觀音耳根圓通法門」的都知道,觀世音是從「聞、思、修,入三摩地」的。「聞」的意思是「徧聞」,用眼睛閱讀,用耳朵聽聞,用心心聞,而後,消融所有,進入三摩地。所以「觀世音」的意思,是從徧聞、徧聽、徧知、徧思惟裡,不斷地去參聞、諦觀、凝視人類和一己的心靈,然後,消融、進入三摩地。從無量法門,不住延續的各種六道諦觀中而成立——成立他的「空、明不二」,覺慧悲慈。與此主題究竟有何關係呢?意即文學、藝術、歷史、社會……各類學科,各種萬法、萬相,其實,正好是我們參解六道,通過六道的過程。
以上觀世音的通過六道,將不止意謂著「觀世音一個人的事」;而是各位現代的觀世音們,如果想成立自我內在的觀世音的話,勢必一定得重複經卷裡的觀世音形像——他是大家共同的形像!我們皆必須經驗自身內在的痛苦、焦慮、挫折;經歷各種努力、各種掙扎、各種善惡美醜、各種逆向或正向……的淬煉、思惟——穿越自我的六道,也穿越外在他人的六道,通過無數有情和眾生界的「六道之環」——而穿越這個!依徧聞、徧觀、徧思的「普門」名號與實際,而抵達、回歸自體,而參悟、銷融,進入寧靜、止息、涅槃的「三摩地」的境界。
如同掌握了火,能夠借火取煖,不為它困惑、騷動的人。
這個部份,我們正好從文學中開始學習、開始掌握——唯因文學的本質,原本便是強烈訴諸人性、挖掘人性的。歷史,訴諸於事物的表相,事件的發生、結構與記錄;鋪展了外在的現實。而文學,卻揭示了內在的真實——表面上;是虛構的,卻強有力地透過對於人性的模擬塑造,提供了「內、外觀」的範例。所有修行都是這樣,透過外在的人性,而檢視自我的人性。透過外在的「法」相——外在各種事件、各種災難、各種關係、各種互動、情境……不管它是什麼?發生什麼?都只不離於「內、外觀」。經由此,經由無限的苦惱,無窮的憤怒,無盡的摧折、恐懼中,真正產生一種清明的覺醒,清明的無畏、清明的悲贖。我想,觀音的徧歷六道,對各位修行者來說,是很真實的!是「正在發生的場景」!作為一名現代的觀世音,相信各位也將不斷地從自我的六道中覺醒,同時透過自體覺醒的智慧和力道,也打開、也啟蒙其他的六道眾生!也共同覺醒。
六祖慧能道,萬法在諸人性中。而文學與藝術,正是描摩、揭發人性至為深刻、露骨的形式。從很小時候開始——那時,之於佛法是一無所知的,也無能思考到「佛」這個字眼,只能作為一個閱讀者,以為文學、藝術、歷史、甚至詩歌、哲學,便是整個生命的終極!
但是,不斷叩尋生命的真義,不斷閱讀文學,不斷「內、外觀」的結果,最後,我發現,一個生命的事實,就是:最終,萬法的追尋,只是為了拼湊一大圓鏡智而已!只為了拼湊一張世尊的面容!整個外在世界的萬法,沒有辦法徹底、究極的解決生命的問題——所有藝術、詩歌、音樂、戲劇;或歷史、人類學、心理學、社會學……它們或可以表出人性的一部份,帶來某種紓解、撫慰,產生一類生命的智慧……但卻是侷限的,僅具有局部的智慧和閃光。
它們並非毫無意義、毫無價值。但是,如果我們只握住那「局部之智」的話,就好像只是握住了一個鏡子的一枚碎片而已——一個「智明」(智慧之明)的一閃斷片而已!它是不完整的,除非我們能夠掌握佛法的宗旨,掌握住整個圓鏡。意即,除非我們能依據「空如來藏」而開展「大光明藏」。萬法的碎片,原本都歸屬於「大光明藏」的部份,也都代表了人類「智明」的一個片段,一線閃光、一個挖掘。文學,亦然。可惜,它只能「智照」、體現、挖掘出人類的命題,與情境——呈現出人性的種種衝突、掙扎、齟齬、矛盾,種種追尋、幻滅、滄哀、痛楚,卻沒有辦法提供最後的安頓,與解決。
由是,無盡無量的閱讀、追索與叩尋裡,我所發現的一個終極的事實,僅是:萬法的追尋,只是為了拼湊世尊的容顏。唯此一事實!了無第二義。
它是決定的。是不可被更改、和更動的事實。
這便是花費了整個生命的時光(當然,坐在書房,也走出書房),思量了人類傑出的心智,與世界經典展開漫長的對話的唯一結果與體認。
答案,是世尊!
攝影:梁鳳嬌
萬法的追尋,只為拼湊世尊的容顏!
說到「閱讀對自我的啟發」,自然得回歸於渾矇未鑿、心智初啟的那一個小點——首先,是圖像的閱讀。完全是缺乏教導,直觀、本能的。三、五歲以前,沒有辦法使用文字,只能以圖像來思考、感覺。三五歲的一己,恒常一人獨坐於收藏棉被的大棉被櫃中,將那裡視作一個私密、寶貴的空間。既是一個「獨特獨自」的領域,便是要裝飾的。於是,僥倖獲得報紙與雜誌,或人家丟下的圖像,即一一瀏覽。喜歡的圖像,便剪下來,貼在櫃壁四周。偶爾想起,就張望一會,回憶一會。
圖像,怕是人類最本然、原始的閱讀罷。即使毫無文字的野蠻人,也是如此。它是本覺初心的悅美之心、創造之心,不教而能。
它也是最早的啟蒙:呈現了他方世界的窗口——一些自己所不知道的美麗風景、人類和事物……
如此,到了五歲——五歲孩子看世界的眼光,是比較特別的,因為,很仔細。坐在簷下,捏著泥巴,看著日落,發現,黃昏不是黑色的,黑夜也不是黑色的。黃昏,只是陽光死亡以後,各種藍色粒子的增加,愈增愈多、愈積愈濃的時後,白日死亡,變成黑夜。由是,坐在簷下,每屆黃昏,就剎那地被一種莫名的悲傷和悸動抓住,如捕入老鼠夾一般,將之稱作「黃昏憂鬱症」,直到更了解佛法,才知道,是日、夜交替,生、死的無常之感;才知道「黃昏恐懼症」,原來,是「阿彌陀佛念想症」;因為,日落之處,金光輝耀,正是西方阿彌陀佛的淨土所在。拋擲此世,作為一個孩子,自己必然很本然、直覺地去懷念阿彌陀佛罷——那遙遠、失去的故鄉。以致,莫可來由,昇起無名的憂傷與悸痛。
然而,五歲的孩子並不明白,只是被強烈的痛感抓住而已。從白日至黑夜的切割——白天會死亡,黑夜會降臨——本質上,就是一個生命和生死(一個短暫的「分段生死」和「分段輪迴」)的強烈訊息。從那時起,便試圖努力把握所有相關可以解答生命的圖像與文字。可能,無常迅速,痛感燒燃罷。
等識字了,有了文字,即對文字無比珍惜。無論讀到什麼,都以為,那裡,潛藏著一個鑰匙和密碼,可以超越現有世界,超越周圍的叔叔、伯伯、阿姨……們於日常瑣務、對話中所能夠提供的人生圖景。因為是孩子,所見到的祖母、母親、嬸嬸、姨姨……周圍人類的生活是寫實,而侷限、封閉的。意思是,生活的目的、道路是一條鐵定的道路,就是,讀書為了賺錢,之後嫁人,然後養家活口,之後老了死了。程序固定,一貫輪迴,叫作「正常合理」、「符合期望」的生活。打從九歲、十歲,便根本不相信這一套!不相信眼前活著的人類所提供的現實,就是唯一的選擇。同時,也不打算重複!這才是重點。瞭然眼前的「鐵鞋」和「鐵模式」,無法提供任何一種洞見和出路,因此,開始找尋文字。由是,建立了一個獨特的「人際關係」,將書房中的思想家、哲人、詩人……皆視為對話的友人,偕行的旅伴,心靈的導師,可以展開漫長的談話、交流、與思索、辯論。提供另一向度與高度,另一斬然不同的生命圖景與洞見。
無際的閱讀,最終,要叩索、叩尋,探討、發問的是,「人,活著到底為了什麼?」「生命的本質到底是什麼?」「除了目前長輩們的生生死死,人們以為的『現實具體的生存』外,可還有一些其他的什麼?」意思是,不甘心一己只是如此;也絕對不相信只是如此。生命,必有它內在之道——一條內在發光、無人所見的隱秘道路。
如此,投入閱讀,一心打開不同的向道。但是,誠如所說,文學提供人生的各種解剖圖、各類面相的切入,描繪了生命各種愛渴與燒灼——眼燒燃、耳燒燃、心燒燃、意燒燃……人類各種「失火」——各種火宅的燒痛、焦裂和幻滅;卻沒有辦法提供最終的圖景。無法「息火」與「救火」。
所以,六道歷階而過,一道一道,詳審思惟……繞了無數的遠道,與所有知識,各樣學科展開對答的結果;最終,在無限的「法」裡,無限的法相、法塵裡,體悟的還是這句話:「萬法只是為了拼湊世尊的容顏而已!」畢竟,追尋到的,是佛法。
攝影:梁鳳嬌
金剛心與琉璃智
追尋文學,因而,成為一名作者。認為接受他人心智上的贈予、傳承,一個人必須同樣的也把這個傳承留下給別人。已然接受他人無數心花的滋養,那麼,無論多麼的卑微,也應窮極一生、傾全力開出一朵花來贈予這個世界、這個有情,這叫「合理、公平的對流」。在書寫、追尋的過程裡,接觸日本文學,看到日本作家,無論紫式部、川端康成、或三島由紀夫,作品中都蘊含濃烈的佛法氣味。不禁好奇,日本人為什麼有這樣浩瀚的「鐵胃」,能夠將中國傳去的佛法轉化為文學和藝術的心靈?日本人能夠,台灣人為什麼不能具足這種鐵胃,也消納、吸收佛法作為養份?由是,一開始寫作,就開始接觸佛法了。就開始打坐。本來是為了文學而佛法,卻為了更精確地瞭解佛法,開展了止觀和禪定,也開始閱讀各種大乘和南傳的經典。
兩者之間的關係於是漸漸消長、逆流、對轉了。最後,佛法是「第一義」:萬法可以崩解,但佛法卻是絕對的、長住的。依此,談到「閱讀的啟發」,自己的確走了一條遙迢的「內外觀」的道路,匯歸於佛法,匯歸於「華嚴」大教中——在閱讀《華嚴經》時,也覺得《華嚴》微言,在第一頁就已完備講完了。大意是,遙遠的地平線上,華嚴剎海裡,站立了一株「高顯特殊」的菩提樹,以金剛為身,琉璃為枝幹。整部《華嚴經》洋洋數百萬言,包括「善財童子五十三參」,其核心宗旨也不過如此:金剛的本體,琉璃的枝幹——依「金剛心」開展「琉璃智」而已。就是「從空起明」、「空、明不二」。
因為有「空如來藏」,有空性的瞭解,才能成立「金剛心」,也才能夠掌握自身的「不動道場」。依據不動道場而開展萬法,依據根本智、解脫智,而一一對應,學習諸法,成全萬法的「後得智」。由此「依空如來藏開展大光明藏」,了知萬法在諸人性中,在接觸的各種現象、境界和法界裡,都展開生命的「內外觀」,展開不斷的諦觀與淘濾。淘濾自體的身、心。也就更更瞭解什麼是「以佛智慧而修習」了。既然是佛,還要修習什麼呢?即是安住空寂,安住涅槃,堅守內在的不動道場,而展開萬相、萬法的對答、對流和匯通。
一旦理解佛法,之於文學的觀照和凝視,將和過去只是一個文學的閱讀者——感性與知性都可能隨作品共舞,昂盪悲欣,被作者導引,是完全不同的。而兒時閱讀,使一己身受感動,卻不確定的東西,突然透過佛法的照明變得立體而晶瑩起來。狀況正如從河流的表層、爍滅的泡沫,而深入河牀、岩牀。
攝影:梁寒衣
夜鶯與玫瑰
比如,王爾德的童話〈夜鶯與玫瑰〉:
從前,有一隻歌唱的很美的小夜鶯——夜鶯,是鳥類中的詩人,總在淒清、而美麗,在一切都靜了的夜晚,唱出生命哀美之歌。
一個靜夜,小夜鶯正唱著牠綺美的詩歌。此時,牠看見一個年輕的學生,徘徊於屋簷下,滿腹愁思,正為他的戀情而苦惱。因為,他的戀人對他說:「如果你給我一朵紅玫瑰,也許呢,我會答應你的追求。」
年輕的學生一無所有。他滿腦子想的,只是愛情本身。於是,失魂落魄,一心只想該如何獲得一朵鮮紅的玫瑰,以便討好心所戀慕的情人。但是,這只是一個冬天的雪夜而已,四圍都是一片純白的雪色,到何處去尋找一朵紅玫瑰呢?
夜鶯聽見了男孩的嘆息,他想:「作為一隻夜鶯,我總是謳歌著生命的真諦,謳歌著情感的美麗、高貴與莊嚴…卻總不十分明白。可這年輕人的心——他對愛情的熾烈與真摯,聽起來是多麼撼動心房!」夜鶯決定成全男孩,於是,是處飛尋,想為他找一朵紅玫瑰。
但是,這僅是一個凜冽的冬日,大地封凍。夜鶯只在學生的窗下找到一叢凍枯的玫瑰灌木。
「給我一朵紅玫瑰。」夜鶯大聲的說:「我將給你唱最好聽的歌。」
玫瑰搖搖頭,回答:「我的玫瑰的確如紅珊瑚一樣豔紅,但是冬日凍僵了我的血管,我是什麼也開不出的。」
「除非,你能用胸膛抵住尖刺,用鮮血澆灌它,且在月光下,為我唱一整晚的歌。」
感動的夜鶯就這麼做了。
牠用胸膛抵住尖刺,刺穿心房,唱了一夜靈魂之歌。枯萎的玫瑰漸漸、漸漸吸了鮮血,綻開一朵紅熾的玫瑰。當玫瑰成全的時候,夜鶯便死亡了。
故事聽起來很像是毗盧遮那佛的「剝皮為紙,刺血為墨,析骨為筆」罷!就是以「成全」為本願,而傾盡髓腦,成全別人!孩子時不懂,僅看作一個簡單的故事,感動這樣的一個心靈而已。次日,當男學生一早醒來,白色的雪地映著熾紅的玫瑰閃閃發光,他一眼便望見了。他高興摘著玫瑰送給情人——但是,那只是一個善變的情人罷了——這便是「諸法無常,諸心不住」,今天說要玫瑰,到了明天拿到玫瑰給她的時候,她說不要了,玫瑰算是什麼東西呢?這回要的,是珠寶。所以女孩揚揚頭就走了,留下失戀的男孩。他手上握著玫瑰,於是說,這樣一朵愚蠢的玫瑰,根本不能帶來任何幸福!便將玫瑰拋到地上。車子碾過,人腳踩過,那朵玫瑰——那朵夜鶯用整個生命、鮮血所換來的玫瑰,就整個稀爛碎裂了,完全消融在雪地裡,沒有留下任何証據。
看到了什麼嗎?還是「菩薩道」罷!換句話說,面對有情界的各種貪瞋癡,各種愚蠢、嫉恨、無明的時候,我們的身心的確可能會消耗,可能會辜負、會被拋擲在地——不管如何努力開一朵花,最終,那朵花在別人眼中,只要「心不相應」,則是決定否棄、決定拋擲的。(夠無明的心靈,不管開什麼,都不可能看得到。正如鏡片上覆著瀝青一般)但,重點到底在何處呢?意即,一個菩薩道的行者,僅能夠驗証自我。不與他家無明共舞,而堅持行願。外在的現象永遠充斥各類成敗疑毀、各種成全與毀滅。最終,不朽不滅,能夠堅持印証的,只是個人的心靈而已,只是個人的金剛之心和清明之心。可惜,菩薩道通常很容易在這裡被挫敗和擊毀,與其他有情「無明相應」,而「與之俱去」,一併崩解、退轉。
這是菩薩道的刃口。觀世音於此碎為千瓣。菩薩行者於此進進退退,有時淪陷,有時沈沒。
但就菩薩道的理念而言,不管他人如何看待、回報你的生命,菩薩道就是以堅持「成全」為本懷,以金剛不動而成全。開完這朵花,結果如何,已經不是重點!世間的成敗毀譽已不是問題!
諸法本來無我,諸心本來亂起亂滅。人類的無明,在任何時刻,皆可以將你所欲成全的東西毀於悉盡。唯一可以把握的,是金剛心與不動道場,成全你能夠承擔的部份。
安樂王子
那麼小那麼小的一個故事,就具足了「菩薩行願」的內涵;王爾德的另一個童話〈安樂王子〉也是:
安樂王子是城市的地標,一座美麗的雕像。他渾身貼滿漂亮的金葉,擁有一雙藍寶石的明眸。
燕子飛來,告訴他城市裡的苦難和貧窮。
安樂王子就說:「反正這些金葉子,金光閃閃的,只是好看而已!一點也不要緊。如果窮人需要,那麼,就幫我啣一片過去罷!」
不知道該喚作「護法」,還是「魔考」?小燕子東飛西飛,眼睛裡映現了城市苦難的圖像,不管張望到什麼,都令安樂王子剝掉一枚金葉片;最後,竟連眼目也布施了出去。
燕子死亡,安樂王子襤褸的銅像也破毀、熔化了……。
看到了罷?看到菩薩的「相應本懷」,經卷上捨去「眼目手足身肢」的「內、外施」罷?然,這只是兒時童話,「文學」尚未正式開始呢。
攝影:Nicole
幽谷
文學領域如許浩瀚,倘然能夠深入,且正確「解讀」——即使是那麼單純的東西,也蘊涵無限的深意和符碼,也恰足以提供「內外觀」的佐證和檢視。
再談鹿橋《人子》中的〈幽谷〉:
日落時,一個旅人走入無人的幽谷。
他很快睡熟了。黑夜靜靜、孤獨的旅人又醒了過來,聽見深黑的草原上,飄滿了微微、細細的聲音。
原來明天正是開花的時候,含苞待放的小花們都在興奮忙碌、絮絮不止。
花仙子在黑夜裡對小草們低語:「小可愛,你忙碌了一個個季節,準備得這麼好,那麼用功成長,可以開銀色的花」,又對另一個說:「不錯,可以開紫紅的花。」或說:「是和太陽一樣明亮的金黃色。」又或說「親愛的,是淺藍!」
最後,旅人聽見這個奇妙的音聲,對他近畔的一朵花說:「你是這個世界裡,這個草原上,最用功、完美的,你可以擁有無限的自由去選擇你要開的花——因你用了所有的力道,因之,也將擁有最高的意志。」——注意到了,修行,是要求一個「作得了主」的人。自由意志,是諸神賜予人類的最高禮物。
曙光照耀,旅人睜開眼,發現光耀閃爍的光絲裡,無邊錦璨,四面的原野,花朵們發狂地開放。
無限繁花中,唯有一朵是枯萎的,就是那一名具有自由意志開花的。
惟其知道自己最好,具有要求完美、絕對成全的壓力,這朵花絞盡腦汁,想開出此世最奇異、最不同於尋常的花絮。這樣一個巨大的得失心——「一念有所得」的巨大「執礙」,銷蝕、耗盡了所有力道。無論世間與出世間,行常都恒常產生這種「道心緊繃」——為了追尋完美、極致的表現,用功太猛、道心緊繃的結果,而在臨場裡變得亂七八糟,通體滑落。完全失去正常的自我。每一個人都面臨過類似的情境,在重要的場合裡,全然失態,且解構。
只要自然回歸本體,無所得時,花會開的。
自性本覺裡,開花,原是本然。植物與人類,都如此。相反地,道心緊繃,內在樹立太高的「鐵壁」和障礙的時候,有時,反而無能開出一朵完整的花,無法完整的與「自性本覺」的寧靜澄澈合而為一。
這樣了解作品,對自我和他者俱將昇起高度的悲憫。對所有的失敗——由「跳高」而來的失敗,自「高峯墜落」的生命,不再會只有責備。會能透解人性之中基於「求全」而衍生的強烈壓力與恐懼,和林林對應而來的情緒和柵欄。文本在這裡!我們將不難理解失敗、滑落者內在的傷感,也不難體解那人到底經驗了哪一種歷程,將一己蝕磨,透支成這樣。此時,菩薩道中,真正由「智覺」,產生的柔懷和悲憫,就出來了!即面對所有生命的挫折和失敗,態度鐵定是不一樣的,是可以understand!能夠體解,就是「智」!能夠柔懷、包容!容忍別人的「馬腳」,別人的「跛腳」和錯誤,就是「悲」!人們總將悲智談成遙遠的理想,但它卻是日常生活中的日常質素——你,我,和同儕人類同體的情境。同體「積迷」,同體惑障裡日日經驗、實踐的對象。
攝影:梁寒衣
普羅米修士的解縛
好,再舉一則童話——為何是童話呢?如所述,童話是人人最初始的閱讀經驗,也最貼近「本然初心。」千千萬萬則童話,選擇幾則「心相應」,能夠不假思索、回憶、覆誦而出的,便能理解一己的「問所從來」了,理解自身更本初的狀態。如此審察,將更體會永嘉玄覺的「修證即不無,染污即不得」——「但莫染污,即本然佛」的意涵。我們將看清河道的岔道,河道的偏離、染污或襲奪。
便談少年時期的「普羅米修士」:普羅米修士是西洋神話裡重要的人物。混矇初闢,人類蓁莾叢叢,茹毛飲血,沒有火。沒有火,則一定沒有文明;意即文明是依據火光而來的(這裡,菩薩道須揀明,不是失火,也不是沒有火。不是燒燃,也不能不燒燃——燒燃與不燒燃,須清楚慎明,該燒燃的是什麼東西?什麼則否?行者須了了如何關火、息火,同時,確定掌握用火的心態和技術技巧。)
無論閱讀思惟,或是現實的將帶血的食物,動物血肉變成人類的熟食,都需火。所以從熟食開始便進入文明領域了。
普羅米修士目睹人間的黑暗、蠻愚和血腥,決定赴天界盜火。
他盜了火。人類毫不知情,也了無感激。盜火的惡緣果報卻應驗於他身上。
諸神怨恨他洩露神祇的奧秘。懲罰他,將他縛綁於一塊巨岩上,一無遮蔽,永遠忍受狂風、暴雨、雪雹、雷電無情的摧打。同時,命鷲鷹啄食他的心臟。每啄食完畢,即再生一個。由是,心臟永永再生;凌遲永無間斷!——這是一座延續性的無間地獄。普羅米修士輪迴於不中斷的痛楚凌遲中,分分秒秒。
普羅米修士於是展開漫長的詛咒——他的本願良善,全然不知,為何業報如此?從這裡不妨對照《華嚴經》所說「於業不分別報,於報不分別業」——一位成熟的菩薩行者,應有超格的洞見,打破傳統,世俗的因果律(業力的運作是複雜微細的,不止是那裡單純、僵固、一對一式的運作)堅持本心,將一切業報還歸於本懷。具有足夠廣闊、開闔的想法,始能夠「轉識成智」「轉業力為願力」——將生命中所接觸到的情境、對象,都轉為智慧。將苦難、業果,都轉為一種懷抱和心願。
英國詩人雪萊寫了一首著名的長詩〈普羅米修士的解縛〉。他是怎麼「解縛」的呢?
非常的苦受,引起非常的瞋心。雪萊塑造的普羅米修士是一名不屈服的鐵漢式的英雄,渾身硬脊與反骨。由於受到不公平、非正義的對待,他如是與諸神為敵,展開漫長的謾罵、詛咒、憎恨,與咆哮。他譴責諸神的暴虐獨裁,詛咒了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千年萬年過去,苦刑持續,詛咒持續,有一天,他突然「悟到」了一件事了,鎖鍊於是自動脫落,他於是解除了綁縛——猜猜看他想透了什麼事?哪一句話、哪一個咒語有如此的力量,可以解除諸神的鎖鍊?解除他「佛魔對抗」(認為為人類的自己是佛,諸神是魔)的拉鋸和怨恨?
(聽眾有人答:「面對它、接受它!」)
真是成功的薰習!聖嚴法師是厲害的,八識田裡已如電腦般輸入,一按便反彈出來。也對,面對和接受,但還有一句「轉識成智」的要害。一個關鍵,只有一句。
(又有人答:「放下它!」)
喔,真被制約了。很替聖嚴師父高興。他擁有一群洵洵和美,將師父的教法視為教法,烙印於藏識中,隨時能夠反射性的折射出來的弟子——的確,該將教法訓練、制約到一種程度,即使在惡夢中,也能一槌打破,跳起來說「放下它!」……這不錯,還有、還有呢?什麼話,威力無限,能震碎諸神幾十世紀的枷鎖?
(果見法師答:「真的有鐵鍊嗎?」)
啊!你用禪門的方法,「真的有鐵鍊嗎?」——這句話繼續探索,就在下面,下面,他終於發現綁縛的鐵鍊,果見師不錯!
(有人答,「誰綁住了我?」)
嗯,對,所以他發現了一個東西了,一個東西。還有呢?繼續!
就在這裡,他咀嚼了這個部份,他的心念轉變了——一個關鍵性的發覺轉變了他的心念,他終於瞭解強烈綁縛他的鐵鍊是什麼?一念會通,鐵鍊就應會脫落。來,再說!
(有人答:「誰是普羅米修士?」)
啊,你們用禪門的方法!但普羅米修士還沒有這麼極致,尚無法參悟本空,即「岩石、鷲鷹和他普羅米修士,一切如幻」。
正如各位的「三界路」一般,還有六祖慧能在諸塵勞而不為塵勞所染,所感動的況味;也符合各位「在諸三界,而出離三界」的菩薩本願。是很好的座落。但普羅米修士離禪門尚遠,還不到那個程度。卻有一個絕對的力量,一把鑰匙,轉動心性,將他從世紀詛咒中釋放出來。
(台下答:「感恩別人把他綁在這裡。」)
太高蹈了!再猜。
(台下答:「慈悲!」)
對,靠近了。
(台下答:「愛!」)
愛誰?
(台下答:「人類!」)
哪一些?更近了?包不包括諸神?他原先痛切詛咒、誓不兩立的?
是的,一個決定性的一念。
在狂風暴雨逼打到極限,在一世紀又一世紀的受苦之中,他從不放棄他的佛魔對抗。此中,有一個超越善惡、佛魔的光照出來了!他說:「但願這世界凡有呼吸的,都不復受——不復如我一樣受盡如此深邃的痛苦。但願所有人類都幸福,都能解除如我此刻的黑暗、無明和酷毒!」
啪!鎖鍊應念脫落!由佛作魔,綁縛住他的,原是他內在的黑暗、與諸神間的「無明相應,瞋心相應」內在多劫強烈的怨恨、詛咒,才形成牢不可破的巨大鎖鍊。果見師說的對,沒有誰在綁他!
希臘神話中的普羅米修士,是「無解」的,永遠綁縛於山頂巨岩上凌遲受苦。直到十八世紀,詩人雪萊深受憾動,始終探索這個主題:究竟有什麼方法,可以使普羅米修士解放,解脫出來?
原來,解與不解,都是你的心。
解時,魔翻作佛。
不解時,佛作為魔。
普羅米修士的善惡愛憎,佛魔對抗是激烈的——不管是他自體的佛魔愛憎,或他人對他的佛魔愛憎,都一樣激烈。冗長的詛咒、拉鋸、分裂之後,他終而超越兩者,獲得更高的視點,一體悲憫,對於所有佛境、魔境,冤親愛憎都能以佛心看待了。能夠「一如」——佛境如,魔境如。平等平等,悲澤無二。
能夠原諒一切,普納所有,如同趙州和尚將鞋子置放於頭頂,當能頂戴垢惡塵土,視無明界如諸佛的時候,古佛心便出來了!便鏗鏘解縛了!
一旦悟解,所謂諸神與諸惡,無非只是一群被無明推動到不行,一樣可憐憫的生靈,此中,瞬間「轉識成智」,業力化為願力,苦難化為悲贖。
當然,普羅米修士並非殊例。凝視他,將可以檢視到「菩提心的質變」——從「善法執」變「惡法執」,「白水蛭」變「黑水蛭」,行者的菩提心在歷經挫敗,夷毀之後,逆轉為辛酸、嗆辣、焦慮、懷疑……所涉及的諸項質變。
任何一部作品,即若是最尋常、通俗,也必然蘊含了三法印、四念處、十二因緣等基礎的覺觀。也都可以燭照人性的瀑流在八識田中運作流轉的狀態。現在,便談一談卡夫卡的〈蛻變〉和「四念處」的覺照。
卡夫卡是存在主義中光環炯耀的作家。為了他,兩次遠赴捷克,倚坐在他墓畔,看著墓畔松樹。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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